1996年的夏天,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。
刚进六月,日头就明晃晃地挂在天上,把李家坳的每一寸土地都晒得滚烫。
九岁的李芊芊像只灵活的田鼠,赤着脚在田埂上飞跑。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,两条枯黄的麻花辫在身后一甩一甩,汗水顺着晒成小麦色的脸颊流下来,她也顾不上擦。
“芊芊!
慢点儿跑!
看摔着!”
母亲王秀英首起腰,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,冲着女儿的背影喊道。
她正在自家麦地里除草,身旁是同样埋头干活的大儿子李强,十二岁的少年己经有了些小大人的模样,干活一丝不苟。
“知道啦!”
芊芊头也不回地应着,脚步却没停。
她心里惦记着事儿呢——爹爹昨天去镇上卖粮食,说好了今天回来给她带一根五分钱的奶油冰棍儿。
她得去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着,第一时间迎接爹爹。
村口的老槐树枝繁叶茂,像一把巨大的绿伞,投下好大一片阴凉。
树底下己经坐了几个摇着蒲扇纳凉的老头老太太。
芊芊像只小猴子似的,三下两下爬上槐树最低的那根粗壮枝桠,晃荡着两条小腿,眼巴巴地望着通往镇上的那条黄土路。
“芊丫头,又等你爹呢?”
住在村头的五奶奶笑着问,露出仅剩的几颗牙。
“嗯!”
芊芊用力点头,声音清脆得像刚摘的黄瓜,“我爹去镇上了,说给我带冰棍儿!”
“哎哟,瞧把你馋的。”
五奶奶摇着扇子,“你爹可真疼你。”
芊芊骄傲地扬起小下巴:“那当然!
我爹最好了!”
日头渐渐偏西,黄土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,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永久牌二八大杠。
“爹——!”
芊芊眼睛一亮,哧溜一下从树上滑下来,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。
李建国赶紧捏住车闸,单脚支地,看着飞奔而来的小女儿,脸上露出憨厚又宠溺的笑容。
他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,身材高大,皮肤黝黑,常年的劳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,但一双眼睛总是亮晶晶的,充满了对生活的干劲儿。
“慢点儿,我的小祖宗,别摔着!”
李建国一把将扑过来的女儿抱起来,放在自行车前杠上坐着。
“爹,冰棍儿呢?”
芊芊迫不及待地搂着父亲的脖子,大眼睛忽闪忽闪。
“还能忘了你的?”
李建国从挂在车把上的、己经褪色的绿色帆布包里,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厚棉布包着的东西。
揭开层层包裹,里面果然是一根己经开始微微融化的奶油冰棍。
芊芊欢呼一声,接过冰棍,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。
那冰凉香甜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,幸福得她眯起了眼睛。
“爹,你也吃一口。”
她把冰棍举到父亲嘴边。
李建国象征性地轻轻碰了一下,摇摇头:“爹不吃,芊芊吃。”
他推着车子,载着女儿往家走。
芊芊坐在前杠上,小口小口地舔着冰棍,晃荡着小腿,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。
夕阳把父女俩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“今天粮食卖得咋样?”
回到家,王秀英接过丈夫手里的帆布包,关切地问。
“还行,价格比去年好点儿。”
李建国把卖粮的钱仔细地交给妻子,“留下买化肥和娃们下学期书本的钱,剩下的你收好。”
王秀英数了数那叠皱巴巴的票子,小心地用手绢包好,放进柜子最里面的铁盒子里。
她是个勤快能干的女人,虽然才三十出头,但长期的操劳让她眼角己有了细纹,不过眉眼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。
“哥,给你舔一口。”
芊芊把只剩一小半的冰棍递到哥哥李强面前。
李强咽了口口水,却扭开头:“我不吃,你吃吧。”
他知道妹妹馋这个馋了好久。
“就一口嘛!”
芊芊执拗地举着。
李强拗不过,轻轻舔了一下,那甜味让他也忍不住笑了。
晚饭很简单,玉米面糊糊,贴饼子,还有一盘凉拌黄瓜。
但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的小方桌旁,吃得格外香甜。
李建国说起镇上的见闻,什么新开了家录像厅啦,谁家买了彩色电视机啦,引得芊芊和李强惊叹连连。
“等今年秋收,粮食卖了好价钱,咱家也攒钱买个电视!”
李建国看着儿女渴望的眼神,豪气地许诺。
“真的吗?
爹!”
芊芊兴奋地差点跳起来。
“爹啥时候骗过你?”
李建国摸摸女儿的头,“到时候,咱一家人坐炕上看《西游记》!”
夜幕降临,蛙声虫鸣此起彼伏。
芊芊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,看着满天闪烁的星星,心里被冰棍的甜味和爹爹的承诺塞得满满的。
她觉得,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。
她翻了个身,看着屋里透出的、父母还在低声商量着什么的昏黄灯光,听着哥哥在旁边均匀的呼吸声,慢慢闭上了眼睛。
夏天的风温柔地吹过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。
九岁的李芊芊,在1996年这个平凡的夏夜,做了一个关于电视、关于未来、关于永远这样幸福下去的,甜甜的梦。
她丝毫不知道,命运的车轮,即将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,猛然转向一个她无法想象的,冰冷而残酷的方向。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  
     
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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