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的震动将陈琳从浅眠中彻底拽出。
窗外天光己大亮，接近上午九点。
她揉着因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，伸手抓过床头柜上嗡嗡作响的设备。
屏幕解锁，“锦兰花园幸福邻里”群的图标上，鲜红的未读消息数字不断攀升。
她点开群聊，嘈杂的信息流瞬间涌入眼帘。
起因是住在五栋的王阿姨，发了几张自家阳台兰花的照片，原本清雅的花瓣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虫，配文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：“哎哟喂，心疼死我了！
养了好几年的兰花，也不知道招了什么邪，突然就生这么多腻虫，喷了两次药也不管用，这可怎么办呀！”
下面几条邻居的回复多是安慰，或提供一些常见的、效果存疑的偏方。
就在讨论似乎要沉寂下去时，一个使用系统默认头像——一片模糊的、毫无特色的绿叶——的账号跳了出来。
是苏婉。
她的发言总是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，不疾不徐，条理清晰：“王阿姨，您别太着急上火。
花草生病是常有事，心急反而容易用错方法。
我之前也遇到过类似情况，兰花娇贵，用药确实要谨慎些。”
她紧接着发来两条长长的语音。
陈琳点了转文字，屏幕上迅速跳出苏婉那温和而清晰的建议：“您可以试试用稀释的牛奶水，大概一份牛奶兑十份清水，用小喷壶喷洒叶面，腻虫不喜欢那个味道。
或者用几个香烟头，剥开用开水泡一晚，放凉了再用那个水擦洗叶片，尼古丁对这类小虫子有奇效，而且相对天然。”
文字后面还跟了一个安抚的可爱表情。
紧接着是第二条：“要是您不嫌弃，我家里正好还有一些自己做的橘皮酵素，发酵了快半年了，驱虫效果很好，对花草也没什么刺激。
我下午没什么事，给您送一点过去试试？
您看方便吗？”
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。
先是共情，安抚情绪，再提供具体、可操作且听起来很“天然”的解决方案，最后主动提出帮助，姿态放得极低。
群里瞬间炸开了锅。
“@苏婉 真是太热心了！
这法子听着就靠谱！”
“瞧瞧人家小苏，懂的真多，生活家啊！”
“王阿姨你好福气，遇到贵人了。”
“苏婉姐脾气真好，又细心，谁娶了你真是有福气。”
“咱们小区的‘完美妈妈’非你莫属了！
带娃持家样样行！”
“完美妈妈”。
陈琳的目光在这西个字上停留了片刻。
这个词像一层光滑的、过度抛光的釉质，将苏婉紧紧包裹起来，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质疑。
她注意到，苏婉从未在群里发过任何关于自己家庭、丈夫或孩子的照片，甚至连一句抱怨都没有。
她的存在，仿佛只为了解答邻居们的各种生活难题，永远温和，永远周到，永远……正确得有些不真实。
她放下手机，胃里因为空腹喝下的黑咖啡隐隐灼烧。
睡眠不足带来的烦躁，混合着群里那种过度热情的、几乎要将苏婉神化的氛围，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憋闷。
她需要新鲜空气。
提着分类好的垃圾袋走下楼梯，单元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。
空气中混合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远处飘来的早点油烟味，属于人间烟气的真实感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郁结。
就在她将垃圾袋投入对应桶内的瞬间，身后传来一个轻柔的、带着些许歉意的声音：“哎呀，陈姐，不好意思，没撞到你吧？”
陈琳转身，心脏微妙地漏跳了一拍。
苏婉就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，手里牵着小男孩轩轩。
她今天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浅咖色长裙，头发松松挽起，几缕碎发垂在耳侧，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柔和的、毫无攻击性的光晕。
而那个男孩，轩轩，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浅蓝色小衬衫和背带短裤，白色的长袜包裹着纤细的小腿，一双小皮鞋干净得反光。
他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，像橱窗里价格不菲的玩偶，低垂着眼睑，盯着自己一尘不染的鞋尖，对母亲与邻居的寒暄毫无反应。
“没事，是我没注意后面有人。”
陈琳迅速调整表情，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。
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滑向轩轩。
这孩子太安静了，安静得近乎凝固。
“陈姐这是要出门？”
苏婉笑着寒暄，目光却似有若无地在陈琳脸上扫过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，“看你脸色好像有点疲惫，昨晚没休息好吗？”
这句话像一根细针，轻轻扎了陈琳一下。
是巧合，还是……她想起了凌晨西点那个厨房窗后的剪影，以及自己几乎一夜未眠的辗转。
“还好，”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，“可能就是有点认床，换了新环境还在适应。”
她搬来刚半年，这个理由无懈可击。
苏婉了然地点点头，笑容温婉：“是啊，刚搬来是容易睡不踏实。
我刚开始那阵也是，总觉得床板硬，窗外声音吵，过段时间习惯就好了。”
她轻轻捏了捏轩轩的手，“轩轩，跟陈阿姨问好。”
轩轩这才抬起头。
那双眼睛，黑得像最深的夜，里面没有任何小孩子应有的好奇、羞涩或者顽皮，只有一片沉寂的空茫。
他嘴唇动了动，发出一个气音般的“阿姨”，随即又飞快地低下头，仿佛完成了一项极不情愿的任务。
陈琳努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，心里那股怪异感却愈发清晰。
这孩子的“安静”，超出了普通的怕生范畴。
“孩子真乖，真干净。”
她只能干巴巴地客套。
苏婉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满足，随即又被那种模式化的温柔覆盖：“他就是太静了，有时候我都希望他能像别的男孩子一样，跑跑跳跳，哪怕弄脏衣服呢。”
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被精心计算过的、属于母亲的甜蜜烦恼。
就在这时，一辆送水的电动三轮车为了避让对面的轿车，猛地加速从他们旁边擦过，车轮碾过路缘石旁一小片未干的水洼，混着泥沙的污水瞬间溅起。
苏婉的反应快得惊人。
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，身体猛地一侧，将轩轩完全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身后，同时手臂抬起，用手肘和裙摆挡住了大部分飞溅的泥点。
浑浊的污水在她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和裙摆上晕开一片难看的污渍。
而她身后的轩轩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母亲剧烈的动作带动得踉跄了一下，却依旧稳稳地站着，身上干干净净。
他甚至没有露出丝毫受惊的表情，只是抬起那双空茫的眼睛，看了看母亲背影，又很快垂下。
苏婉第一时间没有去管自己衣服上的污迹，而是迅速蹲下身，双手扶着轩轩的肩膀，上下仔细检查，声音放得又轻又柔：“轩轩没事吧？
有没有溅到？
吓到了没有？”
轩轩摇了摇头，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。
苏婉这才松了口气，站起身，转向陈琳，脸上带着无奈的歉意：“不好意思啊陈姐，吓你一跳。
这车开得太莽撞了。”
陈琳的注意力却还停留在苏婉那被泥水弄脏的袖口和裙摆，以及她刚才那近乎本能的、过度保护的反应上。
那种保护，带着一种偏执的、不容丝毫差错的精准，仿佛轩轩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孩子，而是一件不能沾染任何尘埃的稀世珍宝。
“你的衣服……”陈琳提醒道。
“没关系，回去处理一下就好，能洗掉的。”
苏婉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沾了点灰尘。
她重新牵起轩轩的手，那孩子的手被她完全包裹在掌心，“那陈姐，我们先上去了，还得给轩轩准备上午的水果。”
“好，你们忙。”
陈琳点点头。
看着那对母子走进单元门的背影，她们的身形都那么纤细，步伐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同步和轻飘，仿佛没有重量。
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，投在光洁的地面上，却依然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。
陈琳站在原地，明明身处喧闹的清晨小区，却感觉周遭的声音都模糊远去。
苏婉在群里无懈可击的完美形象，与刚才现实中那过度保护的动作、轩辰那空茫到令人不适的眼神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
那层光滑的“完美”釉质之下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龟裂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试图驱散这种荒谬的感觉。
也许真是自己太敏感了。
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相处模式，每个孩子的性格也各不相同。
她转身，准备回家。
然而，就在她抬眼的瞬间，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瞥去——落在了自家楼上，苏婉家厨房的那扇窗户上。
窗帘是拉开的，窗户也半开着通风。
而就在那窗口后面，一个矮小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。
是轩轩。
他不知道何时挣脱了母亲的手，独自一人来到了窗边。
他并没有看向楼下的陈琳，而是微微仰着头，目光投向遥远天际某片虚无的云。
阳光落在他过分白净光滑的小脸上，没有映出丝毫孩童的红润，反而显得有些透明。
陈琳的心跳，在那一刻骤然停滞。
因为距离和角度的关系，她看得比之前在楼下时清晰百倍。
男孩那双漆黑得不见底的眼睛里，不仅仅是空茫。
在那片深沉的寂静之下，翻涌着一种与他的年龄极端不符的、沉重的疲惫，以及一种……被深深压抑着的、无法言说的悲伤。
那绝不是一个六岁孩子该有的眼神。
那更像一个被困在幼小躯壳里的、饱经沧桑的灵魂。
紧接着，苏婉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轩轩身后。
她没有责备，没有催促，只是温柔地将一只手搭在男孩瘦削的肩膀上，低声说了句什么。
轩辰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，随即顺从地转过身，任由母亲牵着手，消失在窗口的视野里。
自始至终，苏婉都没有向楼下投来一瞥。
陈琳却感到一股寒意，从脚底沿着脊椎迅速爬升，瞬间攫住了她的全身。
阳光温暖，她却如坠冰窖。
那个站在窗后的、如同精致易碎瓷娃娃般的男孩，和他那位永远温柔得体、无懈可击的母亲，共同在她心中投下了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阴影。
赞誉声依旧在手机群里喧嚣，但陈琳己经无法再将其与现实中那对母子画上等号。
完美的表象之下，那无声矗立在厨房窗后的身影，仿佛一个沉默的警告。
（第二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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