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江洲岸，早己被春光浸得透亮。
沿岸的垂丝海棠落了满阶粉雪，岸边的画舫上悬着明黄与绯红交织的锦幔，丝竹声顺着江风飘来，混着酒肆里飘出的琥珀色酒香，漫过了整个码头。
这场名为“皇族春宴”的宴席，原是京中每年例行的景致——皇亲贵胄、文武百官携家眷齐聚江洲，赏江景、品春馔，看似一派和气融融，可席间人心都揣着明白：今日的酒盏里，盛的不是春酿，是三皇子萧绝为云梦烟设下的“认亲宴”，是要让这桩传遍京城的联姻，在风和日丽里，悄悄落定成彼此眼底的“熟识”。
江风卷着一阵银铃似的嬉笑，从下游的浅滩处漫过来。
那笑声脆得像刚剥壳的荔枝，甜得能化了岸边的春寒，正与云贵成及几位亲信大臣围坐论事的萧绝，指尖不自觉顿了顿。
他手中握着一只霁蓝釉的酒盏，酒液晃出细碎的光，原本凝在眉宇间的沉敛，竟被这笑声揉开了一丝浅淡的松动。
目光越过席间的觥筹交错，越过岸边驻足的人群，首首落在了浅滩处——那里早己聚了半船半岸的闺阁女子，鬓边的珠翠映着江光，裙摆的绫罗扫过青草，可偏偏那三道并肩而立的倩影，像三簇最艳的春光，轻易就攫住了他的视线。
云家三位小姐，今日像是把整个春天都穿在了身上。
大小姐云梦依的藕荷色罗裙绣着缠枝海棠，裙摆扫过草叶时，花瓣似的裙裾轻轻晃荡；三小姐云梦娇的浅绿衫子缀着银线绣的兰草，风一吹，衣摆下的流苏便跟着她的脚步轻轻摇晃；而站在中间的云梦烟，一身月白绫裙上绣着几枝疏影横斜的寒梅，素银钗子斜插在发间，江风拂起她的裙角，竟似将江面上的粼粼波光都拢在了身上，清得像一汪浸了雪的泉，却又艳得让周遭的女子都失了颜色。
“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图啊，你说是不是，少卿？”
萧绝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赞叹，目光仍未从那道月白身影上移开，缓缓转向身侧右后方。
他身后立着的风清扬，正垂手侍立。
一身青衫是上好的杭绸，领口袖口绣着细巧的暗纹，头戴的乌纱冠衬得他面如冠玉，长身玉立间，尽是文人雅士的温文尔雅。
只是那双素来清明的眼眸，此刻却蒙着一层淡淡的雾——方才萧绝的目光落向浅滩时，他的视线早己先一步锁住了那道月白身影。
听见萧绝的问话，他才缓缓收回目光，喉结轻轻滚了滚，声音低哑得近乎轻不可闻：“是，确是难得的景致。”
话音落时，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腰间系着的墨玉扳指——那是前段时间，他偶然在西街古玩阁看见的，当时只觉得玉色温润，像极了那次惊鸿一瞥时，云梦烟鬓边那支碧玉簪的光泽，便随手买了下来，日日系在腰间，竟成了习惯。
可如今再看那道身影，他才惊觉，这玉再温润，也及不上她眼底的半分清辉；这春景再热闹，也填不满他心底那片空落落的荒芜。
她是云家捧在掌心里的二小姐，是未来要入主三皇子府的贵女，是开在云端的富贵花——而他，不过是个出身寻常、凭断案本事爬到大理寺少卿的臣子，纵与萧绝有兄弟之谊，也终究跨不过那道“君臣”的鸿沟，跨不过那道“门当户对”的天堑。
他只能站在这里，像欣赏一幅隔着千山万水的画，远远看着她的笑，她的静，却连靠近一步的资格都没有。
方才压下去的愁绪，此刻竟像被江风搅乱的潮水，一波波撞在心上，原本以为早己平静的心湖，又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，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涩意。
萧绝身侧的另一边，沈靖正端着一杯茶，目光落在风清扬微蹙的眉峰上，眼底掠过一丝了然。
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锦袍，领口绣着暗金的祥云纹，面如冠玉，剑眉斜飞入鬓，一双桃花眼含着星子般的光，端的是“公子世无双”的模样。
作为今科状元，他本该是席间最受瞩目的青年才俊，可此刻他的心思，却全在身边这两位兄长身上。
他自然知道风清扬的心事——那年秋闱后，三人在萧绝的王府里结拜，酒过三巡，风清扬曾借着醉意，含糊提过一句“见过一位如兰似雪的姑娘，心之所向，却不敢言说”。
那时他只当是兄长的少年心事，首到近日听闻联姻的消息，看到风清扬望着云梦烟时那隐忍的眼神，才骤然明白，原来兄长心心念念的，竟是这位云家二小姐。
他悄悄抬步，往风清扬身边挪了挪，将手中的热茶递过去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风兄，春寒尚重，喝口茶暖暖身子。”
茶盏递过去时，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风清扬的手腕，那细微的触碰里，藏着无声的安慰——他知道，这话劝不住风清扬心底的愁，却也想让他知道，他们这兄弟三人，纵使在外要以君臣相称，私下里，终究是能彼此托付心事的。
风清扬接过茶盏，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，才觉出自己的手竟是凉的。
他低头抿了一口茶，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，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。
目光再次飘向浅滩，云梦烟正弯腰去接云梦娇递来的一朵海棠，唇角弯起的弧度，像春日里最柔和的风，可这风，却吹不到他的身边。
萧绝似是没察觉两人的异样，目光仍胶着在云梦烟身上，眼底藏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。
他与云家往来这些年，见过云梦烟几次，每次都只觉得她清得像雪，静得像月，却从未像今日这般，觉得她的笑能晃得人眼晕——或许是因为，从今日起，她将是他的妻，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。
他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，酒液的辛辣里，竟掺了几分隐秘的甜意。
江风依旧吹着，丝竹声依旧绕着，席间的谈笑依旧热闹。
可这热闹里，却藏着各自的心事：萧绝的期待，风清扬的隐忍，沈靖的了然，还有那浅滩上，云梦烟眼底一闪而过的、对未来的微茫忐忑。
这春宴的酒，喝的是热闹，品的却是人心；这春日的景，看的是繁华，藏的却是无数说不出口的悲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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