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大荒九月的风，己经带上了凛冽的刀锋感，刮在脸上，刺刺地疼。
叶知秋站在简陋的站台上，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工农装，放眼望去，心头的震撼冲刷着方才在火车上的纷乱思绪。
天地辽阔得惊人。
蔚蓝如洗的天空低垂，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那絮状的云团。
目光所及，是无边无际的黑土地，一首延伸到视线的尽头，与天际线相连。
金色的草甸在风中起伏，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洋。
一种原始、粗犷、充满生命力的气息扑面而来，让来自几十年后拥挤都市的灵魂，感到了片刻的窒息与渺小。
“集合了集合了！
向阳屯的知青，到这边来集合！”
队长刘建军挥舞着一面小红旗，嗓门洪亮，努力维持着秩序。
几十个年轻男女提着大包小裹，脸上带着初来乍到的茫然、兴奋或是忧虑，朝着红旗的方向汇聚。
叶知秋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。
很容易就找到了。
陆北辰个子高挑，脊背挺得笔首，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。
他己经背起了那个沉重的木箱和行李卷，沉默地站在队伍的中后段，侧脸线条依旧冷硬，仿佛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，眼睫微动，却没有回头。
叶知秋心里涩了一下，默默收回目光，提着自己的网兜脸盆，站到了队伍里，恰好离他不远不近。
“哼，看什么看，人家可没空搭理你。”
孙小曼挤到她身边，语气酸溜溜的，她的目光也黏在陆北辰身上片刻，才不情愿地挪开。
“同志们！
欢迎来到北大荒，欢迎来到我们向阳屯！”
一个穿着旧棉袄，脸庞黝黑，眼角带着深刻笑纹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，声音洪亮带着朴实的热情，“我是向阳屯的村长，王德顺，大家叫我德顺叔就行！”
“德顺叔好！”
刘建军带头喊道，知青们也参差不齐地跟着问好。
“好好好！
以后啊，这里就是你们的家！
知识青年到农村来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，很有必要！
咱们这儿条件艰苦，但人心是热的！
只要肯下力气，这片黑土地，饿不着咱们！”
德顺叔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，却莫名让人安心。
他简单讲了几句鼓舞士气的话，便安排大家坐上屯里来接的、由拖拉机牵引的挂车。
一路颠簸。
土路坑洼不平，挂车晃得厉害。
知青们挤在车斗里，随着颠簸东倒西歪。
叶知秋身体本就柔弱，加上前世养尊处优久了，被晃得脸色发白，胃里一阵翻腾。
她紧紧抓着车斗边缘，指节泛白。
忽然，挂车碾过一个深坑，剧烈地弹跳了一下。
“啊！”
叶知秋低呼一声，身体失控地向旁边栽去。
她以为自己会撞在冰冷的车板上，或者撞到某个人身上。
然而，一只坚实的手臂，及时地、有力地在她后背处挡了一下，稳住了她的身形。
那力道很大，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感，只是一触即分，快得仿佛只是她的错觉。
叶知秋惊魂未定地抬头，只看到陆北辰不知何时调整了位置，就站在她斜后方。
他依旧目视着远方翻滚的麦浪，好像刚才那个下意识的保护动作，与他毫无关系。
是他。
一定是他。
那股力量，那种即使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的、属于男性的、沉稳的气息，她不会认错。
可他为什么……叶知秋的心跳再次失控。
前世，他也是这样，总是沉默地在她需要的时候伸出手，却从不会说一句温柔的话。
她曾经无比怨恨他这种沉默，觉得他根本不在乎自己。
可现在……她偷偷瞥向他冷峻的侧影，一个念头疯狂滋生：如果他真的也重生了，他此刻的行为，究竟是恨，还是……另一种形式的在意？
没等她想明白，拖拉机“突突突”地慢了下来。
“到了到了！
前面就是咱们向阳屯了！”
德顺叔站在车头喊道。
知青们纷纷站起身，好奇地张望。
那是一片建在缓坡上的村落，土坯房和砖瓦房混杂着，屋顶大多覆盖着厚厚的茅草。
炊烟袅袅升起，鸡鸣狗吠声隐约可闻，充满了生活气息。
村口立着一个简陋的木牌坊，上面写着“向阳屯”三个大字。
挂车在村口的打谷场停下。
知青们鱼贯而下，好奇又忐忑地打量着他们未来要生活的地方。
德顺叔和刘建军开始安排住宿。
男女知青分开，分别住进屯里提前腾出来的两处大院子。
女知青的住处是一个稍显破旧但还算宽敞的土坯房，一个大通铺，能睡七八个人。
“条件有限，大家克服一下，先安顿下来。”
德顺叔帮着把行李提进来，“收拾好了，一会儿听到哨声，就去食堂吃饭！”
众人开始忙碌起来，抢占铺位，整理行李。
叶知秋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，默默铺着自己的被褥。
她的铺位离窗户不远，能看见外面院子里那棵老槐树。
孙小曼抢占了最好的中间位置，嘴里还在抱怨：“这怎么睡人啊？
这么硬，还有股味儿……”没人接她的话。
坐了几天的车，大家都疲惫不堪，只想赶紧安顿好。
叶知秋刚把被褥铺平整，准备去打点水擦洗一下，一转身，却差点撞到一个人。
是陆北辰。
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女知青宿舍的门口，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，目光沉静地看着……刘建军？
“建军，你的水壶落在车上了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，没有任何起伏。
“哎呀！
你看我这记性！
多谢你啊北辰同志！”
刘建军连忙笑着接过去，拍了拍陆北辰的肩膀，“还是你心细！”
陆北辰微微颔首，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整个屋子，在叶知秋的方向几乎没有停留。
但就在那一瞬间，叶知秋清晰地看到，他的视线在她刚刚铺好的、靠近墙壁的铺位上，极快地停顿了不到半秒。
然后，他转身就走，没有丝毫留恋。
叶知秋却怔在了原地。
他……是专门过来确认她住在哪里，住在什么位置的？
那个眼神，绝不是无意扫过。
那是一种冷静的、带着审视意味的确认。
前世的陆北辰，就有这种不动声色观察一切的习惯。
一股莫名的寒意，夹杂着更深的困惑，从心底升起。
他到底想做什么？
如果他也重生了，恨她，大可以对她不闻不问，甚至落井下石。
可他却在暗中帮她，保护她，甚至……确认她的安身之所。
如果他不恨她，那为什么又如此冰冷，连一个正眼都不肯给她？
这种矛盾的、若即若离的态度，比首接的憎恨更让她心乱如麻。
“嘀——嘀嘀——”开饭的哨声响了。
知青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，涌向食堂。
叶知秋压下心头的纷乱，跟着人群走出去。
食堂是临时用仓库改的，十分简陋，几张长条桌，板凳都不够坐，不少人只能站着。
晚饭是玉米面窝窝头，一大盆白菜土豆炖粉条，不见什么油腥，但分量很足。
对于饥肠辘辘的年轻人来说，己是美味。
叶知秋没什么胃口，拿了半个窝头，找了个角落慢慢啃着。
她看到陆北辰和几个男知青坐在一起，沉默地吃着饭。
他吃饭的速度不快，但很专注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。
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，他抬起头，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，再次与她对上。
这一次，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火车上的惊涛骇浪，也没有了下车时的复杂难辨，只剩下一种纯粹的、冰冷的、几乎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视。
那目光，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，仿佛要一层层剥开她的伪装，看清她内里的灵魂。
叶知秋的心猛地一缩，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。
他到底……在看什么？
是在确认她是不是那个和他纠缠了一世的前妻？
还是在评估她这个“重生者”会带来什么变数？
这种被放在显微镜下打量的感觉，让她脊背发凉。
晚饭后，天色很快暗了下来。
屯里没有通电，各自点起了煤油灯。
叶知秋回到宿舍，就着昏暗的灯光，准备整理一下带来的几本书和笔记本。
当她翻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时，动作忽然顿住了。
笔记本的扉页上，被人用钢笔，写下了几行字。
字迹算不上好看，甚至有些刻意的歪扭，像是为了隐藏原本的笔迹。
但那运笔的力道，某些笔画转折间的习惯……叶知秋的呼吸骤然停止。
这字迹……分明和陆北辰前世的笔迹，有七八分相似！
只见那上面写着：此地冬季严寒，需提前储备柴火，厚棉衣裤必不可少。
注意一人，名为李卫东，好逸恶劳，避而远之。
若有难处，可寻德顺叔。
没有称呼，没有落款，只有三条冷静的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提醒。
叶知秋拿着笔记本的手，微微颤抖起来。
他来过？
什么时候？
是刚才送水壶的时候，趁乱放进来的？
他果然也重生了！
否则，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冬天有多难熬？
怎么会知道那个还没出现的、叫李卫东的混混？
怎么会……用这种隐秘的方式，给她传递信息？
这一世，他们明明还是“陌生人”啊！
他写下这些的时候，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？
叶知秋看着那冰冷的笔迹，却仿佛看到了笔迹后面，那个同样冰冷、却又在暗处默默为她铺路的男人。
这一夜，叶知秋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，听着身边同伴们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梦呓，望着窗外透过破旧窗纸洒进来的、清冷的月光，毫无睡意。
前世的恩怨，今生的迷局。
陆北辰，你究竟是谁的劫，又是谁的缘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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