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在驶离市区时开始下的,起初只是零星几点,打在挡风玻璃上,晕开细小的水痕。
等周沉的车拐进通往临水镇的盘山公路,雨势己经绵密起来,像一张灰色的网,把远处的山影都罩得模糊了。
导航在半小时前就没了信号,周沉凭着儿时的记忆往前开。
路面坑洼,车轮碾过积水,溅起半米高的水花,打在路边的芦苇丛里,惊起几只白鹭。
空气里飘着泥土和水草的腥气,和她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——临水镇总像泡在水里,连风都带着湿气。
村口的老槐树越来越近了。
二十年前,她总在这棵树下等祖父看完病回家,树身要两个孩子才能合抱,如今更粗了,皲裂的树皮上爬满青苔,枝桠向天空伸展,被雨水打湿的叶子绿得发黑,像无数只垂落的手。
树下的石碾子还在,上面刻着的“道光年造”被磨得快要看不清,碾盘缝里嵌着些干枯的草屑。
周沉把车停在槐树下,推开车门,雨丝立刻粘在脸上,带着微凉的湿意。
她抬头望向镇里,青瓦屋顶连成一片,在雨雾中泛着冷光,大多数门口都挂着褪色的蓝布帘,被风吹得簌簌作响。
视线穿过两条巷子,落在那座熟悉的院落上。
“敬之堂”三个字早己不在了。
那块挂了几十年的黑漆木匾,不知被拆去了哪里,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红底白字的招牌,印着“便民农资”,底下小字写着“化肥、种子、农药”。
院门是新换的铁门,刷着银灰色的漆,门边堆着几袋尿素,包装袋被雨水浸得发潮,字迹晕开了一角。
周沉走过去,手指抚过门框边缘——这里原本刻着祖父的名字,小时候她总爱摸着那些笔画认字,如今却被砂纸磨得光滑,只剩一点浅浅的印痕,像一道愈合的疤。
她转身走向斜对门的陈婆婆家。
土坯墙的院门上爬着牵牛花藤,叶子被雨打得低垂,几朵紫色的花蔫蔫地挂着。
周沉轻轻敲了敲木门上的铜环,环上的绿锈蹭了她一手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,露出陈婆婆的半张脸。
老人的头发全白了,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,眼睛浑浊,盯着周沉看了半晌,突然“呀”了一声,往后缩了缩:“是……是小沉?”
“陈婆婆,是我。”
周沉尽量让声音柔和些,“我回来看看。”
“看啥呀……”陈婆婆的声音发颤,手紧紧抓着门框,指关节发白,“这地方有啥好看的?
你爷爷那事都过去二十年了,早该忘了……”她往周沉身后瞟了瞟,像是怕被人听见,“快走吧,小沉,别问,别查,不吉利的……我就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。”
周沉往前一步,“您是看着我长大的,一定知道些什么。”
陈婆婆的脸瞬间白了,猛地摆手:“不知道!
我啥都不知道!”
她用力关上门,门闩“咔哒”一声锁上,紧接着传来屋里桌椅挪动的声音,像是在抵着门。
周沉站在雨里,看着紧闭的木门,鼻尖泛起一阵酸意。
记忆里的陈婆婆不是这样的,小时候她总偷偷给她塞糖,说她是“敬之堂的小福星”。
雨越下越大,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。
周沉收起伞,走到“便民农资”的后院墙根——这里是当年敬之堂的后院。
墙还是那堵土墙,只是更高了些,墙头插着碎玻璃,防止人攀爬。
她绕到墙角,心猛地一跳。
井台还在。
青石板铺成的井台被雨水冲刷得发亮,边缘的青苔更密了,像一圈绿色的绒线。
井口被厚厚的水泥封着,上面堆着几个黑色的废麻袋,麻袋里不知装着什么,鼓鼓囊囊的,被雨水浸得往下滴水。
而在麻袋缝隙里,露出半截生锈的井绳。
绳子是棕褐色的,上面结着一层硬壳般的锈,末端垂在井台边,离地面只有几寸。
周沉蹲下身,指尖碰了碰那绳子,冰凉的湿气顺着指尖蔓延上来。
就是这口井。
小时候祖父总在这里打水,井绳上的木滑轮转起来“吱呀”响。
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井就不用了,祖父说“水不干净了”,首到他去世后,这口井才被彻底封了起来。
周沉盯着那截井绳,突然想起木盒里的字条——“水井下,钟未沉”。
她站起身,雨珠顺着发梢滴下来,落在衣领里,带着刺骨的凉。
远处传来几声狗吠,在空旷的雨巷里回荡,衬得这小镇愈发寂静。
她知道,这口被封的井,这扇紧闭的门,这些躲闪的眼神,都在瞒着她一个秘密。
而她必须找到它。
周沉转身走向车,雨幕中,“便民农资”的招牌在风中摇晃,红底白字在阴沉的天色下,显得格外刺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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