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安里24号的老洋房,在经历昨日的风波后,似乎悄然发生着变化。
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,苏小柔就拎着菜篮子出了门。
她脚步轻快地穿过几条街巷,最终在一家挂着“苏记关东糖水”招牌的小铺前停下。
铺子不大,却收拾得干干净净,空气中弥漫着甜糯的香气。
一个围着粗布围裙,笑容憨厚灿烂的姑娘正在灶台前忙碌,她是苏佳丽,这家糖水铺的主人,也是苏小柔在医院认识的、为数不多的朋友。
“佳丽,老样子,两份杏仁茶,多加糖!”
苏小柔熟稔地喊道。
“好嘞,小柔姐!”
苏佳丽麻利地盛着糖水,圆圆的脸上满是热情,“今天怎么买两份?
有客人?”
苏小柔点点头,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:“嗯,昨天新搬来的陆先生,手臂受伤了,喝点甜的补补气。”
她顿了顿,压低声音,“对了,昨天……谢谢你。”
昨天陆明远躲进糖水铺后巷时,是苏佳丽机警地将他拉进店内,用堆积的麻袋和杂物做了掩护。
这个看似只会做糖水的姑娘,有着底层生存者特有的敏锐和仗义。
苏佳丽摆摆手,爽朗一笑:“嗐,邻里邻居的,说这些干啥。”
她把打包好的糖水递给苏小柔,眼神瞟了瞟门外偶尔走过的巡捕,“这世道,都不容易。
以后有啥事,尽管来我这儿。”
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。
苏小柔知道,这间飘着甜香的小铺,或许能成为他们在平安里之外的又一个支点。
与此同时,老洋房的客厅里,气氛却有些凝滞。
陆明远忍着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,坐在那张老旧的沙发上,看着沈梦清将一张上海租界地图铺在茶几上。
她的手指修长有力,在地图上几个关键位置点了点。
“电台暂时不能回去了,他们肯定布了暗哨。”
沈梦清的声音依旧清冷,不带多余情绪,“你的身份己经暴露一半,近期尽量少出门。”
陆明远扯了扯嘴角,想露出他惯常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,却因为疼痛显得有些僵硬:“沈小姐,我这算是……被您收编了?”
沈梦清抬眼看他,目光锐利如刀:“我只是不想你连累整个平安里。
昨天的事情,我不希望再发生第二次。”
“是是是,沈长官。”
陆明远嘴上服软,眼神却透着不服,“那我们现在做什么?
坐以待毙?”
“等。”
沈梦清吐出一个字,“等风头过去,等合适的时机。
还有,熟悉环境,包括你身边的人。”
她意有所指。
陆明远想起昨天那个看起来怯生生的护士苏小柔,还有那两个抱着古籍的学生,周文博和林书媛。
他们此刻正在二楼,似乎也在忙碌着什么。
这时,包租婆金阿宝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了进来,蒲扇插在后衣领,大大咧咧地说:“都别绷着脸了!
天塌下来也得吃饭睡觉。
喏,吃点西瓜,败败火。”
她的目光在陆明远和沈梦清脸上扫过,嘿嘿一笑:“一个电台里能说会道的,一个大学里教书的,凑到一块儿倒像是斗鸡。
年轻人,火气别那么旺。”
陆明远拿起一块西瓜,咬了一口,甘甜的汁水暂时缓解了他心头的焦躁。
他看向金阿宝,试探着问:“金阿姨,昨天……多谢您了。
您就不怕我们真是……怕?”
金阿宝嗤笑一声,用蒲扇拍了拍陆明远的肩膀,“我老太婆在这上海滩混了几十年,什么人没见过?
你们是红是白,是人是鬼,我一眼就能瞧个八九不离十。
放心吧,住在我金阿宝的房子里,只要你们不干伤天害理的事,我就能护着你们。”
她的话带着一种江湖草莽的豪气,却莫名让人心安。
这栋老洋房,因为有了这位看似市侩实则通透的包租婆,仿佛真的成了一处乱世中的避风港。
下午,周文博和林书媛从楼上下来,找到了正在客厅里对着地图发呆的陆明远和沈梦清。
周文博显得有些兴奋,他推了推眼镜,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些零件——电阻、电容、线圈,还有一块看起来颇为精密的仪表。
“陆先生,沈小姐,”他压低声音,但难掩语气中的激动,“我或许能改进一下我们的通讯设备。
昨天我看到陆先生带来的那个小型电台,功率有限,传输距离和抗干扰能力都不太理想。
我想试试,能不能自己组装一部功率更大、更隐蔽的。”
林书媛在一旁补充道:“文博在学校里就是学这个的,他的动手能力很强。”
沈梦清眼中闪过一丝兴趣:“需要什么材料?”
“一些无线电元件,特定的电子管,还有……稳定的电源。”
周文博列出清单,“有些可以在虬江路的黑市找到,但需要钱,也需要门路。”
陆明远摸了摸下巴:“门路……我倒是认识几个倒腾电子元件的朋友,不过现在这情况,得小心点。”
他看向周文博,“你小子行啊,没想到还是个技术人才。”
周文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乱世书生,百无一用。
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。”
正当几人商讨之际,苏小柔提着糖水回来了。
她给每人分了一碗,然后像是想起什么,从护士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,坐到角落的小凳子上,开始写写画画。
“小柔,你在画什么?”
林书媛好奇地凑过去。
苏小柔抬起头,有些腼腆地说:“我在记东西。
昨天那几个特务的样子,还有他们说话的一些口音和习惯用语……我怕我会忘记。”
她的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,寥寥几笔,竟然将昨天那个光头特务的神态勾勒得惟妙惟肖,旁边还标注着一些文字细节。
众人都有些惊讶地围了过去。
陆明远看着那幅素描,啧啧称奇:“苏护士,你这记性可以啊!
昨天那么乱,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?”
苏小柔点点头,认真地说:“我从小记东西就比较快,看过几遍,听过的话,不太容易忘。
在医院,护士长还夸我记病历又快又准呢。”
沈梦清拿起那个小本子,仔细翻看着,上面不仅有时局新闻的摘要,还有一些药品清单、甚至是一些看似无意义的数字组合。
她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。
这种过目不忘的天赋,在平常或许只是优点,但在眼下,可能成为一种极其珍贵的能力。
“这种能力,不要再轻易对外人展示。”
沈梦清将本子还给苏小柔,语气严肃,“以后看到、听到任何你觉得特别的人或事,都可以像这样记下来。”
苏小柔似懂非懂,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。
夜幕降临,华灯初上。
租界的夜晚,带着一种醉生梦死的虚假繁荣。
陈天昊,也就是百乐门舞厅那位八面玲珑的经理“九爷”,正站在舞厅二楼的栏杆旁,俯瞰着楼下舞池里摇曳的身姿和喧闹的人群。
他穿着熨帖的西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,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。
一个穿着考究长衫、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了过来,他是伪上海市政府的一名处长,姓王。
“九爷,最近生意兴隆啊。”
王处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。
“托您的福,混口饭吃。”
陈天昊笑容不变,递过去一支雪茄,“王处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?”
“有点小事想请九爷帮忙。”
王处长压低了声音,“听说你跟码头那帮苦力挺熟?
我有一批货,想尽快运出去,手续上……有点小麻烦。”
陈天昊心里明镜似的,这所谓的“货”,多半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或者见不得光的违禁品。
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:“王处长,您也知道,现在码头查得严,日本人的眼睛盯着呢……”王处长会意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信封,不着痕迹地塞进陈天昊的西服口袋:“规矩我懂,这是定金。
事成之后,另有重谢。”
陈天昊摸了摸口袋的厚度,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:“王处长您太客气了!
这事包在我身上,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!”
他凑近一些,声音更低,“不过,最近风声紧,76号那边好像有什么动作,您也小心点。”
王处长眼神闪烁了一下,点点头:“多谢九爷提醒。”
送走王处长,陈天昊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。
他走到阴影处,掏出那个信封,掂了掂,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弧度。
这些钱,他会留下部分打点关系,更多的,则会通过隐秘的渠道,流向它们该去的地方。
他望向窗外租界迷离的夜色,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阻碍,落在了那条名为平安里的老旧弄堂。
那里,有他刚刚安置下来的、需要他暗中保护的几个人。
他知道,自己游走于刀尖之上的生活,从他们住进平安里的那一刻起,增添了新的意义,也带来了更大的风险。
老洋房里,灯光昏黄。
周文博在二楼临时清理出来的小房间里,对着摊满一桌的零件埋头苦干。
林书媛在一旁帮他整理图纸,偶尔递上工具。
客厅里,陆明远靠在沙发上,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咿咿呀呀的戏曲,手指却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打着摩尔斯电码的节奏。
沈梦清则在房间里,就着台灯的光芒,阅读着一份用极细毛笔抄写在小纸条上的情报,看完后,她将纸条凑近火焰,看着它化为灰烬。
苏小柔在自己的小本子上,又添上了新的一页——关于王处长与陈天昊在百乐门短暂的交谈,虽然她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,但她忠实地记录下了自己听到的每一个字。
她也记下了苏佳丽糖水铺那让人安心的甜香,以及那句“尽管来我这儿”的承诺。
包租婆金阿宝,则提着一盏防风的煤油灯,开始她每晚例行的巡查。
她检查着门窗,听着弄堂里传来的每一声狗吠,浑浊的眼睛在夜色中格外警醒。
平安里24号,这栋经历了岁月变迁,从弄堂到大宅,如今在乱世中容纳了这群特殊房客的老洋房,正在悄然生根。
技术的种子、记忆的密码、暗流的情报、江湖的义气,还有那份尚未完全建立的信任,都在这个夜晚,悄然萌芽。
他们来自西面八方,身份各异,性格迥然,却被时代的洪流冲撞到一起。
根基己初步扎下,而未来的风雨,才刚刚开始酝酿。
(第二集 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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