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几天，风平浪静。
富源矿业的风波仿佛从未发生过，县委大院里一切照旧。
陈致远更加沉静，除了完成王斌交办的常规任务，其余时间依旧埋首于档案室，只是动作更快，眼神更锐利。
他知道，那看似无用的信访档案，此刻就是他了解云川、洞察暗流最首接的窗口。
他不再局限于清水镇，而是将周边几个乡镇的信访件，尤其是涉及资源开发、征地补偿、环保问题的，都交叉比对。
一个模糊的脉络开始显现：凡涉及“富源矿业”及其关联企业（如为其提供运输、土石方工程的公司）的投诉，最终的处理结果大多含糊其辞，或者干脆没有下文。
而转办的单位，除了县国土局，县环保局、林业局也屡次出现。
这绝不是一个孤立的个案。
陈致远感到一种无形的网，笼罩在相关问题的处理流程上。
这天下午，办公室收到通知，县委常委、县委办主任周大海要听取近期重点工作汇报。
王斌立刻忙碌起来，准备汇报材料。
张海副主任也一改平日的笑呵呵，神情严肃地在一旁补充、修改。
“小陈，”王斌头也不抬，将一沓材料递过来，“把这份综合汇报材料拿去复印十份，装订整齐，下班前放我桌上。
注意核对页码，别出错。”
“好的，科长。”
陈致远接过材料。
这是他在办公室的常态工作之一，琐碎，但要求零差错。
在文印室，他一边操作着复印机，一边习惯性地快速浏览着材料内容。
材料主要汇报了县委办在文稿服务、协调督查、信息报送等方面的工作，大多是程式化的表述。
然而，在提到“服务保障县领导调研考察活动”部分时，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地名——清水镇。
材料简要提及，上月县委书记李卫国曾赴清水镇调研乡村振兴和产业发展情况，并实地考察了富源矿业等龙头企业，对其在带动就业、贡献税收方面的作用给予了肯定，同时“希望企业坚守安全和环保底线，实现绿色发展”。
陈致远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县委书记刚刚肯定过的企业，转头就有记者因为排污问题采访受阻，而历年来的信访投诉堆积如山。
这其中的反差，耐人寻味。
他不动声色地复印、装订，将整理好的材料准时送到王斌桌上。
汇报时间快到了，王斌拿着材料，和张海一起去了周主任办公室。
办公室里暂时只剩下陈致远和另外两个资历较老的科员。
“刘姐，听说上次李书记去清水镇调研，阵仗不小啊？”
一个科员随口闲聊。
被称作刘姐的中年女科员扶了扶眼镜，压低了些声音：“可不是嘛，富源矿业的杨总亲自陪同，讲解得那叫一个详细。
听说中午还在矿上的食堂用了工作餐，标准可不低。”
“杨总？
杨富海？
那可是咱们县的名人，人大代表呢。”
先前那科员语气带着点羡慕，“人家那关系，硬着呢。”
“少嚼舌根。”
刘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，眼神却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门口，确认领导没回来，“做好自己的事。”
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，但透露的信息却让陈致远心中雪亮。
富源矿业的老板杨富海，不仅是企业家，还是县人大代表，并且能与县委书记首接沟通。
这重重身份叠加，其能量可想而知。
难怪相关的信访件泥牛入海，难怪宣传部的处理如此“轻描淡写”。
傍晚下班，陈致远故意绕了一段路，又走到了清河边上。
夕阳给浑浊的河水镀上了一层虚假的金光，上游富源矿业的方向，机器的轰鸣声隐约可闻。
他想起材料里“绿色发展”的希望，又想起沈雨薇倔强的眼神和保安嚣张的态度，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。
理想与现实的差距，第一次如此赤裸而具体地呈现在他面前。
回到简陋的宿舍，他打开笔记本，却没有写下任何具体的调查内容——那太危险了。
他只是用工整的字迹，记录下今天观察到的人和事，记录下那些材料中看似寻常的表述，以及同事们闲聊中透露的碎片信息。
然后，在旁边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，标注出其中的矛盾和关联。
他想起北大一位研究基层治理的教授说过的话：“中国的县域政治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生态系统。
想要做事，光有热情不够，光有勇气也不行。
你需要先读懂它运行的潜台词，理解每一个位置上的利益诉求和行动逻辑，然后，才能找到撬动变化的支点。”
现在，他就在这无声的课堂里。
整理档案是学习，复印材料是学习，听同事闲聊也是学习。
他必须尽快毕业。
窗外，华灯初上，云川县的夜晚平静而寻常。
陈致远合上笔记本，眼神却愈发清明。
他知道了对手的强大，也明白了自己身处的位置。
这非但没有让他气馁，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韧性与斗志。
他或许暂时无法撼动什么，但他可以观察，可以等待，可以积累。
他相信，再坚固的堡垒，也总有缝隙。
而他要做的，就是找到那条缝隙，然后，把光透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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