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委办公室的清晨，总是从一片繁忙却有序的景象开始。
七点五十分，陈致远准时走进办公室。
他昨晚几乎没怎么睡好，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信访档案里的记录和河边的那场冲突。
他来得早，办公室里还空无一人。
他熟练地拿起暖水瓶，先去水房打满开水，然后开始擦拭副主任张海和科长王斌的办公桌，整理好散乱的文件报纸。
这是他在机关学到的第一课：眼勤手快，少说多做。
七点五十八分，王斌夹着公文包准时出现，看到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和己经泡好茶的杯子，微微点了点头，没说什么，坐下了。
八点整，张海副主任端着保温杯，笑呵呵地走了进来，照例是一圈“同志们早啊”的问候，看到自己一尘不染的桌面和冒着热气的茶杯，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，特意对陈致远说了句：“小陈，辛苦啊。”
“应该的，张主任。”
陈致远谦逊地回应。
早上的短会，主要是汇总前一天的信息，安排当天工作。
王斌简单布置了几项材料撰写和会议通知任务，轮到陈致远时，他顿了顿，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气：“小陈，信访档案那边，不着急，有空就整理一下，主要还是先熟悉我们科的常规业务。”
“我明白，科长。”
陈致远应道。
他知道，王斌这是提醒他别“不务正业”。
会议结束，大家各自忙碌起来。
陈致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，并没有立刻去碰那些信访档案，而是认真翻阅起近期的县委文件、工作简报和《人民日报》、《求是》杂志。
他需要快速了解云川县当前的工作重点和政治话语体系，这是他在北大练就的基本功。
然而，他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“富源矿业”。
那个叫沈雨薇的记者，她安全回去了吗？
她拍到了什么？
这件事会不会有后续？
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，陈致远刻意选择了靠近角落的位置，耳朵却留意着周围同事的闲聊。
他希望能在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关于清水镇或者富源矿业的信息。
但同事们谈论的多是家长里短、县里最近的人事变动传闻，或者对某个领导行事风格的点评，并没有他想要的内容。
富源矿业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县委大院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上，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。
下午，陈致远继续整理信访档案。
他刻意将富源矿业相关的信件单独挑出来，放在一堆不那么显眼的材料下面，偶尔抽空细看。
他发现，除了反映污染问题，最近的一封信里，还隐约提到了矿上与当地村民因征地补偿问题发生的冲突，以及镇上某位领导可能牵涉其中。
信里的措辞含糊，但指向性更强了。
他的心微微沉了下去。
如果仅仅是环境污染，或许还能归咎于企业责任意识不强。
但如果牵扯到基层干部，问题的性质就可能变得复杂。
快下班时，办公室的电话响了。
王斌接起来，“嗯啊”了几声，脸色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。
挂断电话后，他看了一眼正在装订文件的陈致远，状似随意地说：“小陈，昨天傍晚……你在清河边上，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？”
陈致远心中一动，面上不动声色：“是遇到点小情况。
有两个自称是富源矿业保安的人，在阻拦一个女孩拍照，起了点争执，我路过劝了一下。”
“女孩？
是记者吧？”
王斌推了推眼镜，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探究。
“她自己是这么说的。”
陈致远回答得很谨慎。
“嗯。”
王斌沉吟了一下，“刚才宣传部那边来了个电话，说是市里一家媒体的记者，反映在我们县采访遇到阻碍，还提到了有我们县委办的年轻同志在场。
张主任和我都还纳闷是谁，原来是你。”
陈致远立刻明白了。
沈雨薇所在的媒体，或者她本人，通过官方渠道反映了情况。
这既在他意料之外，细想又在情理之中。
那个女孩，看起来就不是会轻易忍气吞声的主。
“王科长，我当时只是觉得对方行为不妥，出于维护我们云川形象，才出面说了几句话。
如果给办公室添麻烦了，我……”陈致远语气诚恳，带着适当的歉意。
“那倒没有。”
王斌打断他，摆了摆手，“宣传部那边己经跟富源矿业沟通了，说是会加强员工管理。
不过小陈啊，以后遇到这种事，谨慎点。
记者这群人，不好打交道，沾上了容易惹麻烦。
你的本职工作是做好办公室的内业，外面的闲事，少管。”
“是，科长，我记住了。”
陈致远低头受教。
王斌似乎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，没再深究。
下班铃声响起，同事们陆续离开。
陈致远故意磨蹭了一会儿，等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人时，他才走到窗边，望着楼下渐渐稀疏的人流。
宣传部介入，富源矿业承诺加强管理……一套标准的“灭火”流程。
看似问题得到了解决，但陈致远却感觉，水面下的暗流，因为沈雨薇的这次举报和他无意间的卷入，似乎流动得更急了。
王斌的提醒看似是保护，又何尝不是一种划清界限的警告？
他回想起信访件里那些石沉大海的记录，再联想到今天宣传部轻描淡写的处理方式。
富源矿业的问题，恐怕绝不仅仅是排污那么简单。
它像一根扎在云川县肌体深处的刺，表面愈合，内里却在发炎化脓。
而他现在，只是县委办一个无足轻重的新人，连触碰这根刺的资格都没有。
陈致远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。
他关掉灯，锁好门，走进渐沉的暮色里。
他知道，自己需要更多的耐心，需要更仔细地观察，需要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官场环境中，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和突破口。
路，还很长。
而潜流，终有涌上水面的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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