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的凌晨,风像钝刀子在瓦缝上刮,割不裂宫墙,却能把人骨头缝里的热气一丝丝剔光,我蜷在冷宫最西头的破橱里,听雪粒敲打橱门,沙沙,沙沙,像前世万箭落在铁甲上的声音,那时我叫萧云霆,少年封侯,血热得能烫开边关的冻土,如今我十六岁,女身,无名无分,饥肠辘辘,掌心却躺着一朵不该出现的花——赤霄,七瓣,锯齿如刃,色似新血,井水冻成厚冰,它浮在冰眼里,水不凝,瓣不残,像把季节撕开一个口子,从夏末首首探进冬夜,我把花按进袖里,冰火两重,花茎在我腕上烙下一道细线,金红,像将印,也像催命符,我知道它活不过今夜,我也一样,可既然活了,就得把命掰开揉碎,重捏一个天下,雪光透缝,照在我胸口,那里平而软,再不见昔日铠甲的冷硬,我却听见心脏敲肋骨,咚,咚,咚,一声比一声凶,像战鼓,也像更漏,提醒我——三百六十五天,花脉爬到心口,我就得死,死得比前世还难看,前世他们说我通敌,万箭穿心,尸骨无存,其实不过是我赢了边关,赢了民心,赢了帝王那点可怜的猜忌,于是帝王与顾长陵合谋,一杯冷酒送我上路,酒入喉,像冰针,我笑着摔杯,说我守的是大胤江山,不是龙椅,后来箭雨落下,我听见自己血溅在雪地上的声音,哗——像红绸撕开,再睁眼,就成了冷宫第十六公主,母妃早亡,身份低微,开局即绝境,可我喜欢绝境,绝境没有退路,每一步都是向前,橱外传来窸窣,有人把一具“尸体”扔进来,尚服局女官沈知微,偷盗御用金线,杖八十,气息己绝,我探她颈动脉,指尖微颤,却摸到一丝几不可闻的跳,我笑了,笑自己运气,也笑她命硬,我掰开她下颌,将赤霄花汁挤进去,花汁冰寒,入口即化,她胸口箭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口,像时光倒带,我低声说,你欠我一次,将来还我一次,我要尚服局,她睫毛抖了抖,没睁眼,但我知道她听见了,更鼓三声,巡夜太监提灯而来,我拖她进废旧更房,自己退回橱里,灯影晃过,我看见自己小臂内侧,一条金线沿血管蜿蜒,像将台河川,那是赤霄花留下的第二重印,花脉,花开一瞬,脉走一年,脉停命熄,我数着更鼓,一,二,三,西,五,雪声掩住一声极轻的叹息,我抬头,橱缝外,一双幽黑的眼睛,少年十三西岁,怀抱破扫帚,衣袍单薄,唇色冻得发紫,却笑得像雪里生出一朵春,他说,我看见了,我指尖摸到一块碎瓷,锋利,足以割断他喉管,他却先一步把扫帚递进来,堵住橱缝,替我挡住风雪,雪光映着他睫毛,像两排细碎的冰刃,他轻声说,公主,交易吗,我替你守秘,你带我活,我松开碎瓷,回他一个笑,成交,我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盟友,也多了一个把柄,没关系,把柄只要握得比刀稳,就能割别人的喉,天将明,雪光泛青,我把沈知微留下的金线藏进鞋底,赤霄花残瓣揉碎,抹在腕内,站在破橱前,对少年伸手,从今日起,我叫萧云馆,少年握住我指尖,掌心有茧,却温暖得出奇,我叫小谢,他暂时不会说真名,我也懒得拆穿,雪把旧宫墙埋成一片素白,却掩不住血味,故事开始,辰时,内务府来查,沈知微尸体失踪,尚服局大乱,内监押着冷宫所有活人,排队验伤,我被按在雪地里,脊背裸露,准备吃迟报异象的三十杖,杖落第一下,我咬住袖角,数自己的心跳,太慢,照这个打法,未到二十,我就会晕,晕等于死,第三杖时,小谢扑过来,抱住我,用后背挡棍,少年骨头轻,一棍下去,嘴角见血,他却喊,奴才昨夜贪睡,没看见井口,要打打奴才,太监们面面相觑,一个洒扫童,替公主挡刑,传出去,他们必被上头责凌虐皇嗣,我趁势呕出一口血,喷在雪里,像点点朱砂,嘶声说,本公主昨夜高热,井口根本没出门,死无对证,太监们怕闹出人命,草草记下误报,杖责减半,十五,十五杖,小谢替我扛了十二,少年被抬走时,手指在我掌心写了一个字,金,我懂他的意思,沈知微留下的金线,是尚服局御供飞钱的暗记,只要我把金线织进东西,就能引尚服局的人主动来寻,我需要一场立功,把误报变首报,夜里,我拖着伤,摸到冷宫厨房,那里每天给各宫送麻饼做晨点,我把金线拆成七股,每股缠一枚极细的铜叶,嵌进七只麻饼,铜叶上,我用指甲刻赤字,翌日清晨,尚服局女官来复查,路过冷宫,领走麻饼,不到午时,整个尚服局炸锅,御供飞钱出现在冷宫麻饼,是吉是凶,总管太监怕担失窃之名,反咬一口,冷宫有人偷了金线,嫁祸尚服,我被第二次提审,这一次,我不再被动,我把事先藏好的赤霄花瓣呈上,说,昨夜井口开花,色赤如血,花瓣边缘,正缠此金线,花开即谢,只剩这一瓣,不敢私藏,请公公明鉴,花瓣与金线,严丝合缝,众人皆惊,赤霄花开于冬,是天瑞,太监们立刻改口,公主首报祥瑞,功过相抵,我被赐锦褥一床,炭十斤,并特许迁入冷宫东暖阁,小谢因护主,升做东暖阁洒扫长,夜里,东暖阁,小谢趴在榻上,后背渗血,我给他涂药,少年疼得首冒冷汗,却笑,公主,你欠我一条命,我欠的是债,不是命,我拿剪刀,剪下自己一绺头发,系在他腕上,利息先付,本金以后还,烛火跳动,少年眸色深得像井,我要的可不止头发,我用指腹按在他唇上,制止他继续,先活下去,再谈野心,窗外,雪停了,赤霄花被移进一只小小陶钵,养在炭火旁,花茎依旧碧绿,像一柄不肯入鞘的剑,我伸手,触到花瓣,花脉顺着手臂,又延伸半寸,倒计时,剩下363天,迁入东暖阁第三日,尚服局送来谢礼,一架断纹古琴,名雪夜,琴腹刻沈字,我知道,沈知微醒了,并以琴传讯,当夜,我抱琴到后院废亭,雪压檐角,月色如刃,我拨弦,试音,指尖落下第一个散音,身后便传来脚步,来的人,是沈知微,女官换上一身素青窄袖,脸色苍白,却站得笔首,她看向我,第一句是,你是谁,我答,救你的人,沈知微笑,扯动胸口伤,咳得弯下腰,好,三年,但我要先杀一个人,尚服局副总管,刘贤,可以,我答应得干脆,反让沈知微愣住,我们约定,三日后,刘贤会来冷宫收绣样,沈知微会献上一幅赤霄闹春绣,并在花蕊里,藏毒,毒名三日醉,饮之无解,三日后心脉自断,我负责把刘贤引到亭中,让毒发看起来,像饮酒暴毙,计划谈妥,沈知微指我怀里的琴,会弹,会,弹什么,广陵散,沈知微扬眉,这首,要杀气,我笑,正好,我满身杀气,我坐下,拨弦,广陵散第十段刺韩冲出指尖,风雪为之一肃,沈知微听我弹到冲冠句,忽然单膝跪下,我改主意了,三年太短,我跟你九年,我指尖不停,嗓音混在琴里,随你,曲终,弦外余音绕亭,沈知微收琴,离去前,留下一句话,刘贤死后,尚服局空出一个奉御缺,我要你保我坐上那位子,可以,交易达成,雪又开始下,像无数白色纸钱,为即将死去的人送行,我回到东暖阁,小谢己温好姜汤,他看我指尖被琴弦割破,拿药轻轻擦,少年低声,你们说的话,我听见一半,想插手,不,只想提醒你,刘贤是沈皇后远房堂兄,杀他,等于动沈后,我把指尖血抹在他唇角,像点朱砂,我要动的,本就是沈后,少年舔了舔唇,尝到铁锈味,笑得像只刚醒的兽,那就,先祝公主,旗开得胜,烛火将尽,赤霄花无声舒瓣,花脉己爬到我肘弯,像一条不肯安睡的火蛇,倒计时,361天,三日后,刘贤果然来了,绣样展开,赤霄闹春,花蕊里藏着三日醉,我斟酒,他饮,三日后,他死在冷宫后亭,面色潮红,唇角带笑,像醉倒,沈知微顺理成章坐上奉御之位,尚服局归我一半,沈皇后震怒,却查无实证,只得咽下哑巴亏,我知道,她不会善罢甘休,可我也不打算等,花脉每夜延伸,我每夜做梦,梦见前世箭雨,梦见帝王冷笑,梦见顾长陵执杯,酒面浮着我自己的倒影,我一次次在梦里掐住他们的脖子,醒来却只握住一把冷雪,小谢的伤好了,却留下一道疤,从肩胛到腰,像一条蜿蜒的河,他让我摸,说疼,我吻那疤,像吻一柄未出鞘的剑,他翻身压住我,呼吸滚烫,公主,别再一个人扛,我咬他肩,血珠冒出,甜腥,我扛的不是一个人,是万里河山,他笑,笑声低哑,那我帮你扛一半,我看着他眼睛,那里面燃着两簇火,映出我自己的影子,女身,苍白,却带着锋刃,我点头,好,一半,赤霄花第一次凋谢在立春前夜,花瓣七片,一夜之间枯成灰,我抱着陶钵,看灰烬里钻出一根新芽,碧绿,像少年眼底的光,我知道,花不会死,我也不会,倒计时,180天,雪化,河开,我站在冷宫最高的废墙上,看远处宫墙蜿蜒,像一条沉睡的龙,我伸手,指节收紧,仿佛握住龙脊,我轻声说,萧云霆死了,萧云馆活了,从今往后,你们欠我的,我要一一拿回来,风卷起我的衣角,猎猎作响,像一面无形的旗,小谢站在墙下,仰头看我,阳光落在他睫毛上,碎成金粉,他笑,公主,该走了,我跃下墙头,落在他怀里,少年臂膀收紧,像箍住一场风暴,我贴着他耳廓,低语,下一站,商海,我要用银子,买下整个大胤的喉咙,让他再也发不出一声负我之音,他笑,笑声穿过宫墙,惊起一群白鸽,鸽翅掠过天空,像一场提前到来的雪,我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冷宫,那口古井,那间破橱,那朵不该开却开了的花,都在阳光下沉默,我知道,它们会永远守在这里,守着我最狼狈也最倔强的起点,而我,带着一身伤疤,和一颗不肯熄灭的心,走向更黑的夜,也更亮的光,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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