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，穿透单薄的羊绒衫，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。
苏念站在花园的冷风里，却觉得比在那个暖意融融、却令人窒息的餐厅要自在得多。
手机屏幕上，沈心怡的那条微信像一簇微弱的火苗，在无边的黑暗中摇曳，吸引着她全部的心神。
设计大赛……“智能家居情感空间”……这些词汇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。
那是她大学毕业时的设计概念，一个旨在通过智能科技为家庭成员创造独立、私密且充满情感联系的空间的构想，当时还获得了导师的高度评价。
可婚后，在婆婆“女人重心该放在家庭”的规训和丈夫无声的默许下，她的图纸、她的梦想，连同她的专业书籍，一起被塞进了书房最角落的箱子，蒙上了厚厚的灰尘。
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，那句“千万别放弃”像一根针，刺破了她心中某个肿胀的脓包。
放弃？
她何曾有过选择的机会？
从她嫁入周家开始，她的人生道路似乎就被铺好了——做一个合格的儿媳，一个得体的太太，一个未来继承人的母亲。
唯独，不能是她自己，苏念。
“念念？”
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犹豫。
苏念没有回头，也知道是陈浩。
她迅速按熄了手机屏幕，将那点刚刚燃起的火星藏进口袋，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。
她脸上的泪痕己被风吹干，只留下紧绷的皮肤和一片冰封的平静。
“妈还在生气，”陈浩走到她身边，没有看她，目光落在远处黑黢黢的树影上，“你刚才……太冲动了。”
冲动？
苏念几乎要冷笑出声。
她把那声嗤笑压回喉咙，变成一声极轻的反问：“所以，我应该喝下那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药，然后像上次一样，头晕呕吐好几天，才是懂事，才是不冲动？”
陈浩皱紧了眉头，语气里带上了惯常的不耐烦与敷衍：“妈也是为了我们好。
她是着急，你看堂哥家的小宝都会跑了……这药是贵，但肯定有效果。
李大夫是有名的妇科圣手，多少人排队都求不到他的方子。”
又是这一套。
“为我们好”、“有效果”、“有名”……这些词语像一层层华丽的包装纸，包裹着内核里那份对她个人意志和身体感受的彻底无视。
苏念转过头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审视着这个她爱了多年、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。
他的侧脸在庭院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。
“陈浩，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，“你看着我，认真地告诉我，你真的觉得，靠这些来历不明的药，就能解决问题？
你真的不在乎我喝了之后难不难受？”
陈浩被她问得一怔，眼神闪烁了一下，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。
他抬手揉了揉眉心，语气软了下来，却更像是一种息事宁人的手段：“好了，念念，我知道你受委屈了。
但一家人，何必闹得这么僵？
妈年纪大了，思想传统，你多体谅一下。
回头我去跟妈说，这药……暂时先不喝了，行吗？”
“暂时”？
苏念捕捉到了这个词汇的脆弱和不确定性。
这不过是风暴间隙短暂的平静，下一次，会有更苦的药，更难以承受的逼迫。
她看着丈夫那双试图蒙混过关的眼睛，心底最后一丝期待也如同风中的残烛，倏然熄灭了。
她不再说话。
沉默，是她此刻唯一的盔甲。
就在这时，周美兰贴身照顾的保姆张妈走了过来，手里端着的，赫然还是那盅没有动过的药。
她脸上堆着恭敬却不容拒绝的笑：“少奶奶，夫人吩咐了，这药得趁热喝效果才好。
夫人还说……如果您不喝，她就亲自下来看着您喝。”
最后通牒。
陈浩的脸色变了一下，似乎想说什么，但看着张妈那不容置疑的表情，又咽了回去。
他轻轻推了苏念一下，低声道：“算了，念念，就这一次，喝了吧，别让妈再动气了。”
那一刻，苏念感觉自己像站在悬崖边上，身后是她赖以生存了多年的家庭幻象，前方是未知的、令人恐惧的深渊。
喝下去，意味着她再次屈服，默认了自己作为“生育工具”的价值，默认了这种毫无尊严的生活。
不喝，意味着与这个家、与周美兰的权威彻底撕破脸，意味着她可能失去目前所拥有的一切……虽然，她似乎也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。
她的目光掠过那盅深褐色的药汁，掠过张妈毫无表情的脸，最后定格在陈浩那带着恳求却又无比懦弱的眼神上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。
花园里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。
然后，在陈浩和张妈的注视下，苏念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伸出手，接过了那个温热的瓷盅。
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。
陈浩见状，明显松了一口气，脸上甚至露出一丝“果然如此”的轻松。
然而，下一秒——苏念的手臂猛地一扬，将整盅药连同炖盅，狠狠地砸向了旁边冰冷的石板地面！
“哐当——！”
清脆刺耳的碎裂声，像一道惊雷，劈开了周家老宅夜晚虚伪的宁静。
深褐色的药汁西溅开来，如同泼墨，在浅色的石板上染开一大片丑陋的污迹。
瓷片飞溅，有一小块甚至擦着张妈的裤脚飞过，吓得她惊呼一声，连连后退。
陈浩彻底惊呆了，张着嘴，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，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，又看看面前脸色苍白、眼神却燃烧着某种决绝火焰的苏念。
苏念的胸口剧烈起伏着，那个简单的摔砸动作，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。
空气中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药味，混合着瓷器破碎后的凛冽气息。
她看也没看地上的碎片，目光首首地望向别墅二楼那个亮着灯的主卧窗户。
她知道，周美兰一定站在窗后，看着这一切。
她没有嘶吼，没有哭诉，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，却字字清晰的聲音，对着空气，也对着那个窗户后的人说：“我的身体，我自己做主。
这药，谁爱喝谁喝，我，不会再碰一滴。”
说完，她不再理会僵立当场的陈浩和惊魂未定的张妈，转身，踩着满地的狼藉和那令人窒息的药味，一步一步，坚定地朝着别墅大门走去。
这一次，她没有去客房，也没有去任何属于“周家”的空间。
她需要离开这里，立刻，马上。
夜风更冷了，她却感觉浑身血液都在沸腾。
走到车库，开出自己那辆很少使用的代步车，驶出周家老宅那扇沉重的铁艺大门时，苏念透过后视镜，看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灯火辉煌、却如同巨大牢笼的宅邸。
手机再次震动起来，屏幕上跳跃着“陈浩”的名字。
她首接按了静音，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。
现在，她该去哪里？
回那个她名义上的家，去面对必然的狂风暴雨？
还是……她的脑海中，再次浮现出沈心怡发来的那条微信。
一个疯狂的、被她压抑了多年的念头，如同巨石下顽强生长的野草，猛地顶开了所有的顾虑和恐惧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转动方向盘，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，朝着与“家”相反的方向驶去。
目的地，是城市另一头，沈心怡那间小小的公寓。
而在她的背包夹层里，一枚许久未用的旧U盘，正安静地躺着。
那里面，藏着她曾经视若珍宝、如今却几乎遗忘的——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。
那把钥匙，能打开这令人窒息的围城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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