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眠谷的入口，永远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。
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，带着一种熟透果实行将腐烂前散发出的、近乎妖异的甜香。
这香气无孔不入，钻进苏砚的每一个毛孔，沉甸甸地压在肺腑之间，带来一种令人作呕的饱胀感。
他蹲在谷口冰冷的阴影里，指尖捻起一撮暗红色的土壤。
曾经温润如脂、蕴藏微薄灵性的灵壤，此刻触手却像粗粝的沙砾，冰冷，板结。
几株紧贴着地面的“凝露草”，本该是修仙界最低贱也最顽强的灵植，只需一丝游离的灵气便能蓬勃生长，此刻却蔫蔫地卷曲着叶片，边缘泛着刺眼的枯黄，正无声无息地走向死亡。
它们的根系无力地抓着这片失去生机的土地，仿佛在绝望地控诉着什么。
这甜香，越来越浓了。
浓得像是无数无形的丝线，缠绕着苏砚的心脏，每一次搏动都牵扯出深沉的恐惧。
他抬起头，望向谷外那片被稀薄天光笼罩的天空，那里本该有稀薄的灵气流动，滋养万物。
可现在，他只看到一层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糖霜，正在缓缓覆盖整个世界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，伴随着兴奋到变调的呼喊由远及近。
“苏师兄！
苏砚师兄！
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啊！”
一个年轻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谷口的阴影。
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流云纹法袍，银线在黯淡光线下微微反光，布料挺括，与苏砚身上那件洗得发白、边缘磨损的靛青布袍形成刺眼的对比。
年轻弟子脸上是奔跑后的潮红，额角挂着汗珠，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，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——那是新派修士特有的标记，一种被“无限未来”蛊惑后的狂喜。
“成了！
成了！”
他冲到苏砚面前，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，甚至没注意到苏砚脸上那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沉重，以及他指间簌簌落下的、毫无灵性的暗红泥土。
“外头都传疯了！
厉盟主！
厉沧溟盟主！
他们的大造物，‘化灵炉’，今天的试炼……大获成功！
天大的成功！”
年轻弟子猛地抓住苏砚的胳膊，力量大得惊人，试图将他从阴影里拽出来。
“一次聚气！
就一次！
喷出来的灵气纯度，顶上咱们苦修十年！
十年啊师兄！
快！
快跟我去看！
演武场那边人都挤炸了！
去晚了，怕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了！
快走！”
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砚脸上，那带着狂热温度的气息，裹挟着更浓郁的新鲜灵气甜香，扑面而来，比谷口弥漫的腐朽气息更浓烈、更霸道，也更令人窒息。
厉沧溟。
那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在苏砚的心头。
他记得那双眼睛。
锐利，冰冷，如同鹰隼锁定猎物。
就在不久前，一次宗门小会上，厉沧溟侃侃而谈他宏大的“开源计划”，描绘着取之不尽的灵气未来。
当苏砚隐晦地提出质疑，担忧天地元气的平衡时，厉沧溟的目光曾穿透人群，精准地落在他身上。
那不是愤怒，也不是轻蔑，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、赤裸裸的嘲弄和警告——像在看一个不识时务、即将被时代巨轮碾碎的蠢货。
那目光无声地宣告着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，我知道你是谁，你拦不住我，也拦不住这洪流。
“知道了。”
苏砚的声音响起，平淡得像一潭投不进任何石子的死水。
他轻轻拂开年轻弟子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，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。
他站起身，拍掉手上沾染的、己然彻底死亡的泥土碎屑。
细小的尘埃在粘稠的空气里缓慢飘落，无声无息。
他必须去看看。
去看看那个疯子，是如何用这“开源”的谎言，更快速地挖掘这座沉眠棺椁最后的基石，将那尊沉睡在九幽地脉之下、不可名状的恐怖“尸骸”，推向那无可挽回的苏醒临界点。
粘稠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，将苏砚和新派弟子凝固在谷口这短暂的瞬间里。
年轻弟子脸上亢奋的笑容僵住，被苏砚那古井无波的眼神和冰水般的声音浇了个透心凉。
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，法袍下摆蹭过枯萎的凝露草，发出细微的碎裂声。
“师、师兄？”
弟子喉结滚动了一下，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被冒犯的恼意。
在他简单狂热的世界观里，如此颠覆性的“神迹”面前，苏砚的反应简首是亵渎。
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那毫无波澜的“知道了”。
苏砚没再看他。
他的目光越过弟子年轻光鲜的肩膀，投向谷外那片被扭曲天光笼罩的天空。
空气里的甜香，因刚才弟子狂奔带来的搅动而更加浓郁，几乎凝成实质的丝绦，缠绕着他的咽喉。
厉沧溟……那个名字在心头无声滚过，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“走。”
苏砚只吐出一个字，音调甚至没有起伏，却像一块冰投入沸油。
他抬步，径首从年轻弟子身边走过，靛青色的旧袍下摆无声地扫过枯草，没有半分迟疑。
年轻弟子猛地回神，脸上那点困惑迅速被更强烈的、被轻视的怒意取代。
“不识抬举！”
他低声啐了一口，看着苏砚那在薄暮中显得格外孤峭的背影，恨恨地跺了跺脚，崭新的法靴碾碎了脚下几株枯黄的草茎。
但想到演武场那边即将见证的“神迹”，那点不快又被狂热冲淡。
他瞪了那背影一眼，终究还是追了上去，只是不再并肩，而是隔着几步距离，像押送一个不情不愿的囚徒。
走出神眠谷逼仄的入口，天光陡然一亮，却显得更加浑浊。
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气息瞬间加重了十倍、百倍，浓烈得如同实质的糖浆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蜜。
苏砚的胃部一阵剧烈翻滚，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。
他强行压下，指尖在袖中捏紧，指节泛白。
远处，天衍宗核心的演武场方向，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，一波波冲击着耳膜。
无数狂热的呼喊汇聚成一个名字，反复冲击着护山大阵的光幕，让那本就闪烁不定的光幕泛起危险的涟漪。
“厉盟主！”
“新派万岁！”
“灵气永昌！”
那声音里充满了对力量的无限渴望和对“未来”的盲目信仰，震耳欲聋。
苏砚的脚步顿了顿，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冰凉的、深切的痛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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