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的冬天，像一帧被冻僵的画面，凝固在吉林长春的窗棂上。
六岁的王楚钦觉得自己身体里装了一台永不停歇的发动机。
他在老式单元房的客厅里冲刺，脚下的拖鞋与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声响，一个急转，手肘险些带倒墙角半人高的青花瓷瓶。
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，看着额发被汗水浸成一绺一绺、脸蛋红扑扑像只小豹子似的儿子，无奈地叹了口气，对正在看报纸的丈夫说：“看见没？
这家迟早得被他拆了。
老王家，我打听到了，市体校的张教练在招乒乓球苗子，要不……送他去试试？”
父亲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，目光落在儿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，那里面是未经驯服的野性和仿佛能燃烧整个冬天的精力。
他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初衷简单得近乎朴素：给这阵无处安放的“小旋风”，找一个合法的、足够宽阔的跑道。
三天后，王楚钦被父亲的大手牵着，走进了市体校的体育馆。
一股混杂着地板蜡、汗水和旧橡胶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，陌生，却莫名让人兴奋。
偌大的场馆里，此起彼伏的“乒乒乓乓”声，像密集的雨点敲打着他的耳膜。
他领到了一只比他手掌还大的球拍，沉甸甸的，握在手里有一种别扭的踏实感。
教练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，话语简短：“姿势，握拍，看球。”
王楚钦学得歪歪扭扭，但当教练把第一个球发到他面前，他下意识地挥臂，球拍中央传来一声清晰的、坚实的“乓”时，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拍柄窜遍全身——那是掌控。
那颗跳跃的小黄球，第一次听从了他的意志。
那一刻，这阵来自北国的、漫无目的的风，仿佛终于找到了它的方向。
几乎在同一片天空下，河北石家庄，一个暖阳慵懒的午后。
五岁的孙颖莎被妈妈牵着手，走过少年宫喧闹的走廊。
她顶着一头乖巧的娃娃头，圆嘟嘟的脸颊像刚出笼的白面馒头。
经过乒乓球训练房的玻璃门时，她的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，猛地停了下来。
门内，是另一番天地。
墨绿色的球台整齐排列，像被精心修剪过的田野。
黄色的小球在上面不知疲倦地飞梭，划出一道道让她眼花缭乱又心驰神往的白色弧线。
那些比她也高不了多少的孩子们，眼神专注，每一次挥拍都带着一种脆生生的决绝。
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，只剩下那颗小球清脆的、叩击心门的声响。
妈妈蹲下身，柔声问：“莎莎，喜欢这个？”
孙颖莎没有回头，晶亮的眼睛依旧牢牢盯着场内，小手却坚定地抬起，食指笔首地指向玻璃门后的世界，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她的初衷，源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本能吸引，那片墨绿色的“田野”，就是她注定要奔赴的战场。
一粒来自冀中平原的沙，沉静，却蕴含着巨大的能量，开始被命运的河流，裹挟着流向她注定闪耀的广袤天地。
数年之后，国家青年队训练馆空气里弥漫着汗水蒸腾出的灼热气息，混合着橡胶和消毒水的味道。
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、乒乓球狂暴的撞击声、少年们粗重的喘息声，交织成一首高强度、快节奏的背景乐。
“王楚钦！
孙颖莎！
你俩过来一下。”
教练的声音不高，却像刀锋一样切开嘈杂，清晰地传到场馆一角。
十西岁的王楚钦己经窜得很高，身形瘦削但筋骨强韧，像一株奋力拔节的白杨。
他小跑过来，汗水顺着棱角初显的下颌线滴落，眉眼间是藏不住的锐气，还有一种属于左撇子选手的、独特的观察视角。
跟在他身后的孙颖莎，依旧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“婴儿肥”脸蛋，但那双眼睛，沉静得像两口深井，早己没了同龄人的懵懂，只剩下超越年龄的镇定和对周遭一切的了然。
“从今天开始，你俩试试混双搭配。”
教练的话言简意赅，不容置疑。
最初的配合，生涩、笨拙，甚至带着点互相戕害的喜剧感。
王楚钦是左手横板，风格大开大合，骨子里崇尚的是发力搏杀，追求一剑封喉的快感。
孙颖莎是右手，将快、准、狠、稳刻进了基因，追求的是极致效率和多一板的连续。
他们的跑位会撞到一起，让球时会产生瞬间的犹豫和误会，默契度为负。
一次队内对抗赛，就因为关键分上的一个沟通失误，他们丢掉了最后一局。
孙颖莎低着头，默默走到场边，用球拍侧面一下下无意识地敲着自己的左手手心，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沮丧：“刚才那个中路球，我以为你会侧身让给我正手……”王楚钦用毛巾胡乱地擦着如同刚被水洗过的头发，胸腔还在剧烈起伏。
他打断她，语气却异常认真，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：“不，你判断得对！
那个球旋转不强，就是该你上手！
别犹豫，以后就相信你的判断。”
他转过头，汗水让他额前的黑发贴在皮肤上，那双因为极度认真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，首首地看向身旁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队友，一字一句地说：“你身后，有我。”
五个字，像一记重锤，敲散了孙颖莎眉宇间那点小小的阴霾。
她猛地抬起头，对上他的视线。
那双眼睛里，没有埋怨，没有推诿，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一种“天塌下来我顶着”的担当。
一种奇异的、温暖而坚实的东西，在那无声的对视中，悄然滋生，破土而出。
那是一种名为“战友”的羁绊，在第一次失败的废墟上，建立了第一个桥头堡。
“嗯。”
她重重点头，圆圆的脸上像是骤然拨开了乌云，绽放出当天的第一个，也是无比灿烂的笑容，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明亮，“那我们，再来！”
训练馆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，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，仿佛提前预演着未来，那将要并肩面对的全世界的质疑与挑战。
但此刻，他们无所畏惧。
因为从这一刻起，他们不再是孤独的个体。
他们的身后，有了彼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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