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云像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，沉甸甸地压在李家村头顶，闷得人喘不过气。
风是热的，裹着尘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、让人心头发慌的腥气。
村东头那间最破败的茅草屋里，龙浩把最后一把干柴塞进灶膛，火苗舔着锅底，映亮他汗涔涔的额角。
他约莫十六七岁，身形瘦削，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面色有些蜡黄，但一双眼睛却黑得发亮，像两口深井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。
“浩儿……”里间传来娘亲虚弱的声音。
“娘，粥快好了，您再歇会儿。”
龙浩应着，用袖子擦了把汗，目光不经意扫过墙角。
那里，靠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，旁边是一本用油布仔细包着的册子。
那是他的“剑”，和他的“剑谱”。
十年前，他六岁，在村后乱葬岗捡柴火时，从一个被雨水冲塌的老坟里，扒拉出了这半本东西。
封面早就烂没了，纸页焦黄发脆，上面画着些歪歪扭扭的持剑小人，配着些他当时完全看不懂的句子。
村里唯一认得几个字的李老栓眯着眼看了半天，啐了一口：“啥玩意儿？
鬼画符！
擦屁股都嫌硬。”
可龙浩却当成了宝。
他总觉得这册子不一般，那些小人儿的动作，看着简单，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。
他偷偷藏起来，用给娘抓药省下的铜板，买了最便宜的纸笔，求着邻村一个落魄书生教他认字。
一个字一个字地抠，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比划。
册子残缺得厉害，翻来覆去，只有三个相对完整的架势。
他给起了名：起手式、横斩、突刺。
尤其是那起手式，最简单，就是平平举起木棍，手臂伸首，心无杂念。
就这个动作，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，对着初升的太阳，对着夜空里的星星，一练就是十年。
村里的孩子笑他是“木头桩子”，笑他“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”。
几年前，曾有青云剑宗的外门弟子路过招人，龙浩满怀希望地去试，他一丝不苟地演练那三式残招。
结果，负责测试的青衣人只看了一眼，便不耐烦地挥手：“毫无灵气，资质下下，练的什么庄稼把式？
下一个！”
周围的嗤笑声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。
仙路，似乎真的断了。
他依旧每日砍柴、换米、给娘亲煎药。
那半本剑谱和那根木棍，成了他枯燥生活里唯一的光。
练剑时，他能忘记饥饿，忘记嘲笑，忘记生活的重压，进入一种空明的状态。
他不懂什么剑意，什么道韵，他只是觉得，握着木棍，做出那些动作时，心里特别踏实。
“轰——！”
一声巨响从远空传来，地动山摇，锅里的粥都溅了出来。
龙浩猛地冲到门口，只见天际尽头，一道血红色的裂痕撕开了苍穹，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如同溃堤的洪水，汹涌而出，瞬间吞噬了阳光。
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笼罩下来，鸡飞狗跳，村民惊恐的哭喊声西起。
“魔……是魔头！
仙人们说的魔头出来了！”
有人嘶声尖叫。
混乱中，隐约可见几道璀璨的流光从不同方向射向那血色裂痕，那是修仙者的剑光法宝。
但下一刻，那些流光便如同撞上岩石的浪花，纷纷爆碎、湮灭。
一声充满无尽暴虐与毁灭意味的长啸，震得人耳膜穿孔，心神欲裂。
“蝼蚁！
也敢挡本尊之路？”
黑气翻滚，一个模糊却顶天立地的巨大魔影在血光中显现，随手一挥，远处一座山峰便拦腰折断，化为齑粉。
毁灭的气息如同潮水般蔓延。
逃难的人潮像没头的苍蝇般涌过村子，带来更可怕的消息：“完了！
青云剑宗被一掌拍碎了！
玄天宗长老们结的大阵像纸糊的一样！
快跑啊！”
跑？
往哪跑？
龙浩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娘亲，看着外面绝望奔逃的乡邻，一颗心沉到了谷底。
天地之大，竟无路可逃。
黑云压得更低，魔影似乎注意到了这个渺小的村落，或许只是顺手为之。
一道细微的黑色波纹，如同死神的镰刀，悄无声息地掠过大地。
波纹所过之处，房屋、树木、奔跑的人畜……如同被抹去一般，瞬间化为虚无。
龙浩眼睁睁看着邻居王婶抱着孩子被黑波追上，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，就消散在空气中。
死亡，冰冷刺骨，己经贴到了鼻尖。
他浑身冰凉，牙齿咯咯作响，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，动弹不得。
他回头看了眼茅屋，娘亲还在里面。
不能死！
至少……不能这样死！
一股莫名的力量从胸腔涌起，冲散了部分恐惧。
他几乎是本能地，抓起了墙角的木棍，冲到了屋外空地上。
魔影似乎察觉到了这只还未湮灭的“蝼蚁”，一道漠然的目光扫了过来。
那目光，如同看着一粒尘埃。
龙浩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。
他双手死死握住木棍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什么剑招，什么口诀，全都忘了。
只剩下一个动作，刻进骨髓里的动作——起手式！
木棍平举，手臂伸首，棍尖微抬，对准了那片毁灭的源头。
没有光华，没有气势，甚至因为极度的恐惧，他的手臂在剧烈颤抖。
这个动作，在遮天蔽日的魔威面前，可笑得像螳臂当车。
然而，就在木棍抬起的瞬间。
时间，仿佛凝固了。
天空中那毁灭一切的魔影，动作猛地一滞。
翻滚的魔气骤然平息，那双漠视一切的猩红眸子，骤然收缩，死死地钉在龙浩……或者说，钉在他那根木棍，以及那个简单到极致的起手式上。
惊疑、难以置信，然后是……一丝深入骨髓的、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惧！
“不……不可能！”
魔尊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平静，变得尖利刺耳，甚至带着一丝颤抖，“这韵律……这‘无’之轨迹……早己断绝！
早在太古末法就己失传！
你……你到底是谁？！”
龙浩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。
他只觉得手中的木棍变得滚烫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，唯有那举起的手臂，凭借着十年如一日的肌肉记忆，纹丝不动。
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，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。
魔尊脸上的惊骇迅速被一种极致的狰狞取代，那是一种被触及了最深层恐惧后的疯狂反扑。
滔天魔气疯狂汇聚，在他身前凝聚成一枚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法球，就要将龙浩连同这片大地彻底抹去！
就在黑暗法球即将喷发的刹那。
龙浩什么也没做。
他只是保持着那个起手式。
然后，一道“光”，从他木棍的尖端，悄然浮现。
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光，没有颜色，没有形状，甚至感觉不到“亮”。
它更像是一种“无”的显现，一种绝对的“空”。
它所过之处，汹涌的魔气、那枚凝聚了魔尊全力一击的黑暗法球，如同冰雪遇到烈阳，无声无息地消融、归寂。
魔尊发出一声凄厉不甘的咆哮，庞大的魔影在那道“无”之光中，从边缘开始寸寸瓦解，如同沙塔倾颓，最终彻底消散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。
“光”继续蔓延，掠过荒村，掠过山川，所过之处，被魔气侵蚀的天地仿佛被洗涤了一遍，虽然满目疮痍，但那令人窒息的毁灭气息却一扫而空。
黑云散尽，久违的阳光洒落，照亮了死寂的大地。
天地间，一片诡异的寂静。
龙浩脱力地瘫倒在地，木棍滚落一旁。
他大口喘息，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裳，眼前阵阵发黑。
村子……没了。
娘亲……也没了。
整个世界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，和怀里那半本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、但依旧破旧的剑谱。
远处，天际传来了细微的破空声，由远及近，带着惊疑不定的强大气息，正朝着这片刚刚经历了神迹与毁灭的区域疾驰而来。
龙浩茫然地看着湛蓝的天空，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。
那一剑，到底是什么？
这十年，他练的，又到底是什么？
少年的眼中，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迷茫。
而他的坎坷之路，似乎在这一剑之后，才真正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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