蓦然回首的你是否还遇见那个他

北京，2000年初秋。

千禧年的兴奋余温尚未完全褪去，这座千年古都正以一种近乎笨拙又急不可耐的姿态，一头扎进全球化的浪潮里。朝阳区，尤其是三里屯酒吧街一带，俨然成了这崭新时代的微缩样板。霓虹灯招牌争奇斗艳，将夜空染成一片不真实的绯红，吧台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欧美流行乐，混合着年轻人放肆的笑闹声。空气中，除了晚来风急的寒意，更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——那是机会、欲望与不确定**织的味道。

苏晚清独自坐在“忘忧草”酒吧一个靠窗的卡座里，像个被遗忘在喧嚣边缘的静默剪影。面前那杯苏打水早已失去了所有活跃的气泡，只剩下一片死寂，柠檬片孤零零地沉在杯底，色泽黯淡，如同她此刻的心境。

她的目光掠过窗外，街上步履匆匆的红男绿女，有人腰间别着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寻呼机BB机，有人则已握住了象征财富与新潮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——那轻薄的身形，远比几年前砖头般的“大哥大”要优雅得多。她身上这件质地尚可的米白色薄呢子大衣，还是去年此时，沈墨琛带她去王府井百货精挑细选买的。那时，他刚成功跳槽到一家炙手可热的外资IT公司，薪水翻了一番，正是春风得意。他搂着她的肩，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，在她耳边许下承诺：“晚清，跟着我，以后咱们在这四九城，一定能扎下根，过上好日子。”

好日子？ 苏晚清唇角无力地牵动了一下，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。这笑容里，浸满了自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。

所谓“好日子”的幻象，是在今天下午，被一通电话彻底击碎的。

电话那头的女声，娇柔得能滴出水来，自称林薇，沈墨琛的同事。她说：“是苏小姐吗？你好，我是林薇。墨琛他……昨晚为了帮我处理一个突发的服务器紧急故障，熬了整整一个通宵，实在是太累了，就在我公寓的沙发上将就了一下，刚醒过来。他发现手机没电了，怕你联系不上他干着急，特意嘱咐我，一定要赶紧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。”

理由编织得天衣无缝，甚至带着一丝为工作鞠躬尽瘁的正当性。但那语气里，一丝若有似无的亲昵，一种超越了普通同事界限的熟稔，以及那隐隐的、仿佛女主人般的宣告姿态，都像细密的针，精准地刺穿了苏晚清的耳膜，直抵心脏。

她不是那种不谙世事、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。沈墨琛近几个月来的变化，她怎会毫无察觉？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，身上“加班”的痕迹越来越重，甚至上个月，他竟有整整三天夜不归宿，理由无一例外是“项目攻坚，在公司附近酒店凑合”。更不用说，他西装外套上偶尔沾染的、绝非她所用品牌的陌生香水味，他手机里那些她无意瞥见、他却来不及完全删除的、来自这个林薇的短信——“墨琛哥，谢谢你今天的咖啡，味道很甜，就像……”后面的内容她没有看清，但仅仅这半句，已足够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
她不是没有怀疑，不是没有痛苦。只是五年的感情，从青涩的大学校园，到携手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相依为命地打拼，那些共同啃过的馒头，一起挤过的、没有暖气的出租屋，那些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拥抱……这一切构筑起来的沉没成本太高，高到她宁愿选择闭上眼睛，捂住耳朵，用过往那些稀薄的温存来麻痹自己。她总还残存着一丝可怜的希望，希望这只是男人事业上升期难免的疏忽，希望他只是一时迷失，最终会找回回家的路。

然而，“在女同事家过夜”——这个赤裸裸的事实，无论披着怎样合理的外衣，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，带着绝对的冷酷和锋利，瞬间刺穿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铠甲，将内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，彻底剥露出来，冻僵，然后碾碎。

酒吧的门被推开，带进一阵冷风，门楣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却刺耳的叮当声。沈墨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，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高级灰色西装，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，英俊的面庞在迷离的灯光下依旧引人注目。只是，那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无法掩饰的疲惫，以及一种……苏晚清越来越熟悉的、源自心底的疏离感。他目光扫视一圈，精准地定位到她，然后迈着长腿，径直走过来，在她对面的卡座坐下。

“等久了？”他开口，声音平静无波，听不出任何歉意，也听不出任何暖意，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
苏晚清缓缓抬起眼，目光像是穿透了一层无形的薄膜，静静地、仔细地描摹着眼前这张曾让她魂牵梦萦了五年的脸。从大学篮球场上那个阳光飞扬的少年，到如今职场中这个沉稳却也冷漠的男人，她几乎见证并参与了他所有的蜕变。她曾经笃定地以为，他们会像无数普通的北漂情侣一样，在这座充满机遇也布满荆棘的城市里，一点点筑起属于自己的巢穴，或许不大，但足够温暖，然后按部就班地结婚，生子，在柴米油盐和彼此的皱纹中，走向白发苍苍。

“林薇的电话，我下午接到了。”她终于开口，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心口的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，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面。

沈墨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随即迅速舒展，快得仿佛是苏晚清的错觉。他端起服务员刚送上的冰水，喝了一口，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：“嗯，就是个意外突发状况。事情比较紧急，她一个女孩子，又是核心技术岗，一个人处理不了，我不能不管。”

“所以，解决问题的方式，就必须是在她的公寓里，陪着她，度过一整夜？”苏晚清的语气依旧维持着可怕的平静，但垂在桌下的手，指尖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、生疼的印记。

“苏晚清！”沈墨琛的语气陡然拔高，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烦，“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无理取闹，疑神疑鬼？现在是关键时期，工作是第一位的！林薇她……业务能力出众，是我们这个项目的核心骨干，于公于私，这种情况我都不能袖手旁观！”

看，他甚至不需要她更多的质疑，就已经开始下意识地、急切地为那个“她”辩护了。这种维护，比任何解释都更具杀伤力。苏晚清感觉自己的心，正以一种清晰可辨的速度，一点点沉下去，沉向不见天日的、冰冷的海底深渊。周围酒吧的喧嚣，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无限拉远，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，只剩下她和他之间，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
她看着他，看着这个她倾注了五年青春和所有热情的男人，看着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烦躁，仿佛她的痛苦和质疑，只是他不耐烦应付的、不必要的麻烦。

够了。真的够了。

“沈墨琛，”她轻轻地、几乎是耳语般地叫出他的名字，这三个字仿佛抽干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，“我们分手吧。”

沈墨琛整个人明显地愣住了，瞳孔有瞬间的放大，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。他似乎完全没料到，一向温顺、习惯于隐忍的苏晚清，会如此直接、如此决绝地抛出这句话。他看着她异常苍白的脸，那双曾经像蕴藏着整片星海、总是含着温柔笑意望着他的眼睛，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，和一种万念俱灰后的空洞绝望。一股莫名的、强烈的烦躁感再次涌上他的心头，但这一次，烦躁之中，还夹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细微却尖锐的慌乱。

“你……你胡说什么？！”他的声音因惊愕而有些变形，“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？就因为我在同事家借宿了一晚，你就要分手？苏晚清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了？！”

“小事？”苏晚清忽然笑了，那笑容惨淡得像秋日最后一片凋零的花瓣，与此同时，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，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，“在你眼里，这所有的一切，都只是微不足道的‘小事’。可对我来说，沈墨琛，这一桩桩，一件件，都是压在我身上的稻草。而今天这件事，是最后一根……它太重了，我真的……扛不住了。”

她站起身，动作因虚弱和情绪激动而微微摇晃。她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，轻轻推到他面前的桌子上。那盒子，沈墨琛认得，是去年她生日时，他送她的那条细细的铂金项链的包装盒。他还记得当时她戴上时，眼中闪烁的惊喜和幸福。

“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，我都已经整理好了，放在老地方。房子的钥匙，”她顿了顿，深吸一口气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，“我明天会放在客厅的茶几上。”

说完，她不再看他脸上是何表情，也不等他再做出任何反应，决然地转身，朝着酒吧门口走去。她的背影在喧嚣迷离的光影中，显得那么单薄，那么脆弱，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夜色吞噬，但她的脊梁，却挺得笔直，带着一种燃尽一切后的、不容置疑的决绝。

沈墨琛像是被施了定身咒，僵在原地，眼睁睁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。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、带着惯常敷衍的“别闹了，跟我回家”，却像一根鱼刺，死死地卡在了他的喉咙深处，怎么也吐不出来。他烦躁地猛地松了松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，仿佛那样就能缓解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感。他伸手拿起那个丝绒盒子，指尖传来的触感，冰凉刺骨。

他下意识地认为，这不过是苏晚清又一次的、程度稍重的闹脾气而已。过去的几年里，他们并非没有过争吵，每次她生气冷战，最多不过两三天，他稍微放低姿态哄一哄，买点小礼物，事情也就过去了。他从未真正想过，那个看似柔弱、总是以他为中心的苏晚清，会有勇气，也真的有决心，彻底走出他的生活。

他捏紧了那个冰冷的盒子，棱角硌得掌心生疼。窗外的北京，霓虹依旧闪烁，千禧年的夜晚，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无限可能。但沈墨琛此刻却第一次感觉到，某种他曾经笃定拥有的东西，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掌控的速度，悄然流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