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城的夏夜，闷热得像一块湿透的绒布，紧紧裹着这座城市。
白天的喧嚣沉淀下来，化作地铁隧道里永不消散的、混合着机油与泥土气息的微凉。
鸦望堡站的延伸段隧道深处，巨大的盾构机己然沉默，像一头休眠的钢铁巨兽，只留下支撑臂和照明系统还在运作，为这片新开拓的地下空间提供着骨架与光明。
林轩捏着强光手电，光束划过潮湿的混凝土管片，仔细检查着接缝处的渗水情况。
作为项目部特聘的第三方安全顾问，他的职责就是在收工后这片短暂的寂静里，找出任何可能被白日喧嚣掩盖的隐患。
汗水浸透了他浅蓝色工装衬衫的后背，安全帽下的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，但他目光专注，脚步沉稳。
“林工，还没走呢？”
粗犷的嗓音带着些许疲惫在隧道里荡开回音。
工头老张叼着半截熄灭的烟，从照明死角里走出来，黝黑的脸上带着常年在地下劳作留下的痕迹。
“例行检查，马上就好。”
林轩应道，光束扫过老张布满老茧的手，“张师傅，你们今天进度不错，提前了两个小时打通最后一段障碍层。”
“嘿，赶巧了，最后那几下挺顺。”
老张走到林轩身边，看着眼前新掘进的隧道段，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，“就是这地方……邪性。”
“邪性？”
林轩停下动作，看向老张。
他习惯倾听工人们的反馈，有时经验之谈比仪器更首观。
“也说不上来，”老张搓了搓手，压低了点声音，“机器老是莫明其妙歇火，数据屏乱跳，检修又屁事没有。
还有啊，这几天晚上，好几个弟兄都说睡不踏实，老觉着地下有动静，像有人敲墙，又像……唉，算了，可能就是太累了，瞎做梦。”
林轩记下了“机器故障”和“异响”，这是需要关注的点，但“做梦”更可能源于心理压力或环境不适。
他点点头，语气平和：“地下施工，封闭环境，有点心理压力正常。
回头我跟项目部说说，看能不能调整下排班，让大家多透透气。
设备问题，明天我让技术组再彻底排查一遍线路。”
“哎，那敢情好。”
老张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些，显然，林轩愿意听并且有实际行动的态度让他安心不少，“还是林工你靠谱。
那……我先上去了，你也早点收工。”
“好，注意安全。”
老张的身影消失在隧道拐角，脚步声渐远。
隧道里重新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，只有头顶几盏碘钨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，以及不知何处滴水发出的、规律到令人困倦的“嗒、嗒”声。
林轩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空气，继续他的巡查。
他走到今天刚完成掘进的工作面，巨大的盾构机刀盘像一面冰冷的金属墙壁。
他用手电仔细照射着新暴露的土壁，岩层看起来并无特殊，只是夹杂着一些罕见的、颜色深暗的砾石。
他取出激光测距仪，核对了一下掌子面的推进距离，与工程日志上的记录一致。
一切似乎都很正常。
他拿出环境检测仪，检测了甲烷、氧气含量和粉尘浓度，所有数据都在安全阈值内。
就在他准备收起设备，结束今天的工作时——咚！
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，毫无征兆地从隧道更深、更前方的黑暗中猛地传来！
那不是机械的轰鸣，不是岩石的崩落，更像是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，撞在了某种非金非石的巨大结构上发出的钝响。
声音穿透力极强，震得脚下的地面微微一颤，空气仿佛都随之波动了一下。
“什么声音？”
林轩心头一凛，瞬间抬头，全身肌肉绷紧。
几乎在同一时间——啪！
啪！
啪！
隧道里所有的照明灯，从最近处到最远方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，剧烈地、疯狂地闪烁起来！
明灭交替的光影将整个隧道变成了一座诡异的光怪陆离的舞台，支撑臂和机械的投影被拉长、扭曲、疯狂舞动。
这突发的状况持续了大约三秒。
灯光猛地恢复了正常，稳定地照亮着隧道，仿佛刚才的疯狂只是一场集体幻觉。
但林轩知道不是。
他的心脏还在因为那声巨响和突如其来的黑暗而剧烈跳动。
他立刻按住挂在肩头的对讲机：“调度中心，调度中心，鸦望堡延伸段三号区间发生异常震动及照明故障，请确认其他区间情况，over。”
对讲机里先是传来一阵急促的电流嘶啦声，紧接着，一个断断续续、仿佛被严重干扰的男声挤出喇叭，声音扭曲变形，还夹杂着一种……一种极其诡异的、仿佛无数人用气声快速呓语的背景杂音。
“……滋……看……见……滋……回……来……”声音模糊不清，词句破碎，但那背后的“低语”感却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。
“调度中心？
请重复！
你们说什么？
over！”
林轩急促地追问，手指紧紧按着通话键。
这次，对讲机里的声音恢复了正常，是调度员小李清晰却带着困惑的声音：“林工？
什么情况？
我这边显示你们那片区的照明线路有瞬时电压波动，己经自动恢复了。
震动？
没监测到啊。
你刚才说话断断续续的，杂音很大，我没听清。”
电压波动？
未监测到震动？
林轩的眉头紧紧锁起。
他绝对没有听错那声巨响和诡异的低语杂音。
但系统的监测数据却一切正常。
“没事了，”他压下心中的疑虑，保持语调平稳，“可能是我这里设备瞬时干扰。
照明己恢复，我再检查一下就走。
over。”
结束通话，隧道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以及那令人不安的、死寂般的安静。
连之前规律的滴水声都消失了。
他举起手电，光柱像一柄利剑，刺向巨响传来的黑暗深处。
那里是尚未安装永久照明的地带，只有零星几个临时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，黑暗浓得化不开。
手电的光斑在远处的土壁和支撑架上缓缓移动，除了施工的痕迹，什么也没有。
那声巨响和诡异的干扰，仿佛只是一个来自地底的、短暂的噩梦。
是地质活动？
某种罕见的深层岩体应力释放？
但对讲机里那诡异的低语杂音又怎么解释？
强电磁干扰？
林轩站在原地，仔细聆听了足足一分钟。
只有寂静，一种比往常更深沉、更压耳的寂静，仿佛整个隧道，乃至整个大地，都在屏息凝神。
他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气，职业习惯让他将这次事件初步归类为“不明原因瞬时地质活动及连带电磁干扰现象”，需要记录在明天的报告里，并建议加强该段的地质监测。
但内心深处，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在低语：老张说的“邪性”，工人们的“怪梦”，真的只是巧合和压力吗？
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幽深的黑暗，转身，迈步向出口走去。
靴子踩在碎石上发出的声响，在过分安静的隧道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没有注意到，在他身后，手电光边缘扫过的一处潮湿土壁上，几缕极淡的、仿佛菌丝般的灰白色物质，正从缝隙中缓缓渗出，又在他离开后，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。
隧道依旧沉默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但某些东西，己经被惊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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