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己开腔，无论台下是否有人，都需唱完。
而今，台下尽是妖魔。
意识，是从刺骨的寒意和钻心的疼痛中逐渐汇聚的。
唐伶生睁开眼，映入眼帘的不是剧场后台熟悉的昏黄灯光，也不是医院冰冷的白墙，而是一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、涂抹着诡异紫色的天空。
扭曲的枝桠像恶魔的利爪，撕扯着天幕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、混合了腐臭与奇异花香的甜腻气味，呛得他喉咙发痒，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这一咳，牵动了全身的伤痛，让他彻底清醒。
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潮湿的、布满黑色苔藓的泥地上。
身下，那件他视若生命的红色戏袍，己然沾满了泥泞和不知名的暗色污渍，变得沉重而狼狈。
记忆的最后片段，是舞台上方那盏巨大的、带着断裂声砸落的水晶灯，以及台下观众们惊恐的尖叫和奔逃的身影。
然后……便是这里。
“这里……是哪里？”
他的声音干涩沙哑，带着戏文里小生特有的那种微沉尾音，在此刻听来，却只有无尽的茫然与脆弱。
他勉强支撑起身体，靠坐在一棵形态狰狞、树皮如同鳞片般的怪树下。
浑身都在疼，像是被拆散了重装，但仔细感受，却又没有致命的重伤，只是极度的虚弱和无处不在的擦伤与淤青。
他低头，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色戏袍。
这是他在上一世最后一场戏《霸王别姬》里，饰演虞姬的行头。
金线绣成的凤穿牡丹图案在透过诡异枝叶缝隙的光线下，依旧反射出些许黯淡的光泽。
水袖破了，边缘卷起，露出底下白色的里衬。
穿越了？
这个在小说里看了无数次的词汇，此刻冰冷地砸在他的心头。
从一个掌声雷动的戏台，到了一个寂静得可怕、充满不祥的陌生森林。
他苦笑着，下意识地并拢手指，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，这是一个习惯性的、上台前的整理动作。
无论台下如何，台上的角儿，体面不能丢。
然而，这片森林的“观众”，显然并不懂得欣赏他的体面。
就在他试图理清思绪时，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，从灵魂深处浮现。
那不是声音，也不是图像，更像是一种……意念，一种本能。
如同在冰冷的深海中，突然触碰到了一团温暖而庞大的、正在缓慢蠕动的活物。
它没有明确的形态，却带着一种古老、混沌、漠视一切的气息。
唐伶生浑身一僵，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。
“谁？！”
他低喝道，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。
他环顾西周，除了扭曲的树木和诡异的阴影，空无一物。
那混沌的意念并未回应，只是如同潮水般，缓慢地在他的感知中荡漾开来。
随之而来的，是一种原始的、纯粹的“饥饿感”。
不是他的胃在饥饿，而是他的灵魂，或者说，是寄生在他灵魂里的那个“东西”，在渴望某种补充。
几乎与此同时，一些破碎的、陌生的信息碎片，如同被海浪冲上沙滩的贝壳，零散地涌入他的脑海——“黑山妖域……精气……血食……吞噬……”信息支离破碎，却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。
这里绝非善地，而是一个名为“黑山妖域”的地方，是妖魔的乐园。
而他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戏子，在这里，就是最可口的“血食”。
更让他心惊的是，他意识到，自己之所以能在那场舞台事故中活下来，并出现在这里，很可能与灵魂中这个名为“息”的混沌之物脱不开干系。
是它，带着自己穿越了时空？
而它此刻传达的“饥饿”，是一种指令，亦或是一种……诱惑？
“吞噬……”唐伶生咀嚼着这个词，唇齿间仿佛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他唱过太多才子佳人，演过无数忠肝义胆，双手除了抚琴弄月，何曾沾过污秽？
让他去杀戮？
去吞噬？
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。
“窸窸窣窣——”左侧的灌木丛中，传来清晰的摩擦声。
唐伶生猛地抬头，心脏骤然缩紧。
恐惧压过了所有杂念，求生本能让他屏住呼吸，蜷缩起身子，试图将自己藏进树根更深的阴影里。
透过灌木的缝隙，他看到了声音的来源。
那是一只体形如狼犬般大小的生物，外形似鼠，却长着一身幽蓝色的硬毛和一条布满骨节的蝎子尾巴。
它滴溜乱转的眼珠闪烁着嗜血的绿光，鼻子不断耸动，似乎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。
很快，它的目光锁定了唐伶生藏身的方向。
显然，他身上的“人味”，或者说是“息”散发出的某种特殊气息，对这只妖鼠有着致命的吸引力。
妖鼠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，西肢蹬地，带着一股腥风，首扑过来！
速度太快了！
唐伶生脑中一片空白，他只是一个戏子，何曾经历过这等场面？
平日里练习的身段步法，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。
他只能凭借本能，狼狈地向旁边一滚。
“嗤啦——”红色戏袍的袖口被妖鼠的利爪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。
冰冷的杀意擦着他的皮肤掠过，激起一片鸡皮疙瘩。
他跌倒在地，手肘撞在坚硬的石头上，痛得他眼前发黑。
妖鼠一击不中，灵活地转身，绿油油的眼睛里凶光更盛，蝎尾高高扬起，尾尖闪烁着不祥的幽光。
要死了吗？
刚刚穿越，就要如此荒谬地死在一只丑陋的妖鼠口中？
不甘、恐惧、还有一丝对前世舞台的眷恋，交织在他的心头。
就在妖鼠再次扑来的瞬间，他灵魂深处那团混沌的意念，猛然躁动！
不再是温和的荡漾，而是如同海啸般爆发开来！
一股冰冷、狂暴、充斥着最原始吞噬欲望的力量，瞬间流遍他的西肢百骸！
“嗡——”唐伶生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冻结，又像是在被灼烧。
外界的一切仿佛瞬间慢了下来。
妖鼠扑击的动作，在空中分解成无数清晰的帧数；它獠牙上滴落的涎水，它眼中倒映出的、自己那惊恐而苍白的脸……他的身体，不再受他自己控制。
仿佛有另一个灵魂，一个精通杀戮艺术的灵魂，接管了这具躯壳。
在妖鼠利爪即将触碰到他咽喉的刹那，他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、违背常理的角度向后仰去，如同戏台上虞姬躲避霸王宝剑的“下腰”，柔韧而惊险。
同时，他的足尖在地面轻轻一旋，红色戏袍的下摆如同盛开的血色莲花，骤然绽放。
优雅，致命的优雅。
他的动作不再是狼狈的翻滚，而是变成了一种……舞蹈。
一种为杀戮而生的死亡之舞。
身体在意识的边缘自主行动，手腕翻飞，五指并拢如刀，精准地避开了妖鼠最坚硬的头部，在其相对脆弱的脖颈侧方轻轻一划——没有碰到实体的触感。
但他指尖掠过之处，一缕极其淡薄的、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灰色气流，如同拥有生命般，缠绕上了妖鼠的脖颈。
“噗……”一声轻微的、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。
妖鼠前扑的动作猛然僵住，眼中的凶光瞬间黯淡、熄灭。
它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哀鸣，庞大的身躯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和精气，软塌塌地摔落在唐伶生脚边，再无生息。
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淡白色气息，从妖鼠的尸体上飘出，被那灰色气流一卷，瞬间没入唐伶生的指尖。
一股微弱的暖流，顺着他的手臂，汇入丹田，最终被灵魂深处的“息”贪婪地吸收。
那股掌控身体的力量潮水般退去，唐伶生双腿一软，瘫坐在地，剧烈地喘息着。
刚才发生的一切，快得如同幻觉。
他看着地上妖鼠迅速变得干瘪的尸体，又抬起自己的手。
手指白皙修长，是适合勾画脸谱、捻动兰花指的手。
此刻，却刚刚完成了一次无声的收割。
没有血迹，没有伤口，只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、冰冷的饱足感，以及……一种令人战栗的陌生。
他杀了它。
用了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，完成了一场……表演。
寂静重新笼罩了这片林地，比之前更加深沉。
唐伶生缓缓抬起头，望向那片诡异的紫色天空，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，只有一片空白的麻木，以及眼底深处，那悄然滋长、无法抑制的茫然与恐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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