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碎句

第一章 井中厨房抽油烟机的嗡鸣在夜里被无限放大，像被困在铁皮罐里的海鸥，

拍打着翅膀却飞不出这四方厨房。林砚把最后一勺涪陵榨菜倒进沸腾的面汤，

白气腾地窜起来，瞬间糊住了她鼻梁上的旧眼镜。镜片后的世界变得朦胧，

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亮得刺眼，像深井下悬着的一盏孤灯。

《让伤口开出蔷薇》这行字在屏幕上洇开毛边，下方的阅读量数字"3"像颗生锈的图钉，

死死钉在那里。林砚摘下眼镜，用袖口胡乱擦着镜片，指腹蹭过屏幕时，

指尖的温度没能让那个数字跳动分毫。她知道这三个阅读量的构成：凌晨三点自己点的预览，

早上七点回笼觉前的刷新，还有刚刚隔壁传来的一声轻响——阿燃大概是趿着拖鞋去倒水，

顺手点了个赞，现在又该窝回床上，对着手机和男朋友说些软乎乎的话了。

面汤喝到最后一口时，喉咙被烫得发紧。林砚盯着屏幕，

突然觉得那个"3"像颗滚圆的铅球，泛着冷硬的光。她抿紧嘴唇，像吞咽中药那样用力，

仿佛真能把这数字咽进肚里，让它在胃里慢慢消化，最后变成明天能多涨几个阅读量的养分。

碗底朝天时，手机在桌角震动起来。是洛洛发来的微信，

红色的数字"99+"在对话框右上角闪烁。林砚点开，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："砚姐，

那篇《离婚第37天》的复盘写了吗？新来的实习生想学习下爆款逻辑。

"手指悬在输入框上方，林砚忽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。也是这样的深夜，她坐在同样的位置，

电脑屏幕映着满屏的消息提示。《离婚第37天，

我把羽绒服染成粉色》像块投入湖面的巨石，激起的涟漪扩散到她从未想过的地方。

广告主的私信从清晨排到深夜，报价单上的数字后面跟着越来越多的零，

连楼下便利店的老板娘都认出她："你就是那个写离婚的姑娘吧？真勇敢。

"那时她确实觉得自己勇敢。穿着新买的驼色大衣去雍和宫还愿，

风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扑过来，她捏着滚烫的栗子，听着衣袋里手机震动不停，

心里像有台爆米花机在工作，噼啪作响的都是人民币裂变的声音。

她剥栗子的手指涂着正红色指甲油，指甲缝里嵌着栗仁的金黄，

回复留言时敲键盘的速度比剥栗子还快："谢谢宝贝，我们都要勇敢。"可栗子甜得发腻时，

舌尖总会尝到一丝铁锈味。那味道从喉咙深处漫上来，混着栗子的甜，

像极了她写下那些句子时的感觉——把前夫欠下的赌债折算成"婚姻里的高利贷"，

把母亲在病房里的咒骂改写成"病痛催生的刻薄爱意"，连手腕上被他推倒时撞出的淤青，

都成了"婚姻退场时的盖章认证"。她像个熟练的厨师，把生活里的棱角切碎，

调成方便吞咽的金句，再码成整齐的段落，供读者佐餐。"剖得越深，流量越稳。

"那时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，镜中人的眼睛亮得吓人，像揣着两团火。

面碗里的热气彻底散去，林砚起身去洗碗。水流冲击瓷碗的声音盖过了抽油烟机的余响，

她看着泡沫在指间聚了又散，突然觉得那泡沫像极了现在的自己——虚浮，一触就破，

连存在都带着转瞬即逝的慌张。手机又震了一下，洛洛发来一张截图，

是别家平台的爆款文章：《我在精神病院写下这篇文》。

标题旁的阅读量后面跟着一个耀眼的"10万+"。"砚姐，读者就吃这口真的。

"洛洛的消息紧跟着进来，"你看人家，连诊断书都贴出来了。"林砚关掉对话框，

把洗好的碗倒扣在沥水架上。月光从厨房的小窗挤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一块菱形的亮斑，

像块没写任何字的空白纸页。第二章 算法的寒冬秋天来得猝不及防，像算法的脸，

前一天还阳光灿烂，第二天就降下暴雪。林砚盯着后台数据，感觉自己站在结冰的湖面上，

脚下的裂纹正顺着数字蔓延——10万+，3万，8千，3百，最后停在一个尴尬的127。

那篇《太平间门口的眩晕》发布时，她特意买了个烤红薯。蜜黄色的瓤冒着热气，

她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，一边哈着气剥红薯皮，一边刷新后台。风从栏杆缝里钻进来，

吹得手机屏幕忽明忽暗，像她忽上忽下的心。红薯从烫嘴放到微凉，再到彻底冷硬，

阅读量只从98爬到127。

两条留言像冰锥扎在屏幕上：一条是广告代理问"还有余位吗"，

另一条写着"为了流量消费死者，你良心不会痛吗"。林砚捏着冷掉的红薯，皮被捏得粉碎，

黄褐色的肉泥从指缝挤出来，沾在手腕上。她低头看那片狼藉，

突然觉得这像极了自己的心——被捏碎，被掏空，连残骸都带着狼狈的黏腻。

为了让数字回暖，她试过把网友投稿的故事缝进自己的经历里。那个被丈夫家暴的女人，

那个母亲患癌的姑娘，那个在深夜街头痛哭的年轻人，他们的伤口被她剪下来，

拼成一篇"自述"。发布前她犹豫了很久，手指在"确认"键上悬了三分钟，

最终还是按了下去。"就当是替他们发声。"她这样安慰自己，

却在看到那条"消费死者"的留言时，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她冲进卫生间，对着马桶干呕，

却什么也吐不出来，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。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，

眼下的乌青像被人打了一拳，嘴唇干裂得像要出血。这时阿燃推门进来，看到她这副模样，

皱了皱眉："又写那些了？"林砚没说话，拧开水龙头洗脸。冷水扑在脸上，

让她稍微清醒了些。"我妈昨天还问你呢，说好久没见你写文章了。"阿燃靠在门框上，

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，"她说...要不你找个正经班上吧？""正经班？

"林砚扯了扯嘴角，想笑却没笑出来，"我除了会把伤口切成块，还会干什么？

"阿燃没接话，转身走了。卫生间的门没关严，林砚听见她对着手机轻声说："别担心，

我会劝她的。"那天晚上，林砚把所有的草稿都拖进了回收站。文件夹空了，

心里却更堵得慌。她翻出压在箱底的医保卡，

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上面的余额——37.5元。足够挂个号，

却不够买一盒最便宜的安眠药。前夫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进来的。他的声音带着酒气，

含糊不清："砚砚，再借我点钱，就当...就当看在过去的情分上。"林砚直接挂了电话，

拉黑了号码。可那些记忆像潮水般涌上来——他拿着她的医保卡去药店刷保健品，

他在借条上签下她的名字，他在她写作时摔碎她的杯子，说"写这些破东西能当饭吃吗"。

原来那时他说对了，这些东西，真的快不能当饭吃了。阳台的风越来越大，

吹得晾衣绳上的衣服猎猎作响。林砚裹紧毯子，看着远处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晕。

她想起刚离婚时，自己在出租屋里写下第一行字："我要把日子过成诗。"现在才发现，

她写的不是诗，是带血的碎玻璃，既扎伤了自己，也扎伤了靠近的人。手机屏幕亮了一下，

选题库：《我的抑郁症确诊日记》《双向情感障碍患者的一天》《在精神病院的100天》。

每个标题后面都跟着一个括号，里面写着"需配图：诊断书"。林砚关掉手机，

把冷硬的烤红薯扔进垃圾桶。垃圾桶里的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响，像在嘲笑她的徒劳。

第三章 泡沫与病历11月的风带着刀子般的寒意，刮在脸上生疼。

林砚站在便利店的冷柜前，盯着一排排啤酒罐发呆。

洛洛的语音还在耳边回响："平台要'真·痛感'，你有确诊书吗？

抑郁症、双向、BPD都行，配图那种。"她当时回了个"哈哈"，指尖却冰凉。

"真·痛感"，这三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得她心口发紧。她写了那么多疼痛，

却突然发现，在算法眼里，这些疼痛不够"真"，因为没有一张盖着红章的纸来证明。

拉开冷柜的门，寒气扑面而来。林砚拿起一罐啤酒，拉环"呲啦"一声被拉开，

白色的泡沫争先恐后地涌出来，顺着罐身往下淌，滴在她的手背上，凉丝丝的。她突然笑了。

这不就是现成的"确诊书"吗？泡沫是脑内失衡的化学物质，啤酒是自费购买的"药物"，

空罐是宣告失败的治疗报告。她掏出手机，对着这一幕拍了张照，

配了行字发在朋友圈："当泡沫代替了神经递质。"点赞像气泡一样冒出来，43个。

有人评论"别硬撑"，有人说"快去医院"，还有人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。林砚盯着那些字，

突然笑得直不起腰，眼泪都笑了出来。医院？她怎么去医院？医保卡早就被前夫刷成了空壳，

钱包里的钱只够买这罐啤酒。她想起上次去社区医院，医生看着她苍白的脸，

问"是不是压力太大了"，她当时笑着说"没事"，心里却清楚，

连做个心电图的钱都得掂量掂量。笑够了，她擦干眼泪，打开淘宝。

搜索框里输入"电子病历"，

跳出来一排排商品："抑郁症诊断证明"、"焦虑症确诊报告"、"可定制医院公章"。

价格从19.9到99元不等，销量最高的那家月销过千。林砚选了一家销量最高的，

拍下"重度抑郁+焦虑"套餐，39元。客服秒回："亲，发下姓名和照片哦，

24小时内出稿。"她把自己的名字发过去，犹豫了一下，选了张上个月拍的照片。

照片里的她没笑，眼神空洞，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，倒真有几分病恹恹的样子。第二天中午，

电子病历躺在了收件箱里。PS的痕迹不算明显，医院的公章红得刺眼，

诊断结果那栏写着"重度抑郁症伴焦虑发作，建议住院治疗"。林砚把图片发给洛洛，

指尖微微发抖。十分钟后，洛洛的消息弹出来："给力！下周头版，记得加自残细节，

越微观越好，比如刀片划过皮肤的感觉，血珠怎么冒出来的。"胃里突然翻江倒海，

昨晚的啤酒泡沫仿佛全涌了上来，带着酸涩的苦味。林砚冲进卫生间，趴在马桶上干呕，

胆汁灼烧着喉咙，像吞了一把碎玻璃。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，嘴唇毫无血色。

她看着自己的手腕，皮肤白皙，只有几道浅浅的划痕，是前几天切菜不小心划到的。

这几道疤太平淡了，不够"微观"，不够"痛"，不够撑起一个10万+的标题。

她突然想起去年写《离婚第37天》时，为了让"割伤手指"的情节更逼真，

她真的用刀片在指尖划了一下。血珠冒出来的时候，她没觉得疼，

反而有种诡异的兴奋——这滴血，能换来多少点击？现在想来，那时的自己真像个疯子，

拿着刀在自己身上刻字，只为了换别人一句"好勇敢"。林砚删掉了和洛洛的对话框，

把那张电子病历拖进了回收站。啤酒罐被她捏扁，扔进垃圾桶时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
窗外的阳光很好，照在地板上，像一块温暖的毯子。她突然不想写那些疼痛了，

不想再剖开自己给别人看，不想再做那个站在冰面上的人。可是不写这些，她又能写什么呢？

她的生活里，好像只剩下这些可供贩卖的伤口了。手机响了，是母亲打来的。

林砚深吸一口气，按下了接听键。第四章 红油里的脸平安夜的三里屯像被打翻的调色盘，

霓虹闪烁，人声鼎沸。林砚站在酒吧门口，扯了扯租来的丝绒裙下摆，裙子有点短，

露出的小腿在寒风里冻得发麻。洛洛发来的定位就在这里，"爆款作者线下局"。

她犹豫了很久，还是来了。或许是想看看那些和她一样"剖自己"的人，

或许是还抱着一丝希望，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让数字回暖的。推开酒吧的门，

震耳欲聋的音乐扑面而来。蓝紫色的灯光像潮水般涌过来，把每个人的脸都染得忽明忽暗。

长桌尽头摆着一个九宫格火锅，红油在锅里翻滚，辣椒和花椒在汤里浮沉，

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麻辣味。"林砚！这边！"洛洛挥着手喊她，声音淹没在音乐里。

林砚走过去，在空位上坐下。周围的人都在聊天，

话题离不开"阅读量""转化率""平台新规"。她端起面前的玻璃杯，抿了一口冰水，

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，却压不住心里的局促。"这位是林砚，

去年那篇《离婚第37天》就是她写的。"洛洛向众人介绍，语气里带着一丝炫耀。

有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："哦！原来是你！我当时追着看了好几遍！""写得太真实了，

我都看哭了。"另一个女生凑过来说，她的指甲涂成了鲜红色，和锅里的红油一个颜色。

林砚扯了扯嘴角，想说点什么，却发现喉咙发紧。真实？她的真实，

是被筛选过、修饰过、切割过的，是为了迎合算法和读者口味而精心烹饪的一道菜。

主编举着酒杯站起来，火锅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："今年大家都不容易，算法变了，

读者口味也变了。但我相信，只要我们继续'剖自己'，往深了剖，往真了剖，

明年一定能剖出新天地！"众人哄笑起来，纷纷举杯。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，

像在为这场"剖自己"的盛宴鼓掌。林砚也跟着笑，笑得比谁都响，

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锅里的红油。她低头时，看见自己手里的玻璃盏映出一张扭曲的脸。

灯光在杯壁上流动，那张脸也跟着变形，像被油汤烫皱的腐皮，丑陋而陌生。

一个念头突然窜进脑海：如果把手伸进这滚烫的红油里，骨节在辣椒和花椒里浮沉，

皮肉被烫得发皱，那种痛会不会更"真"？会不会写出真正的爆款？

这个念头只持续了0.3秒，却让她后背瞬间沁出冷汗。她猛地放下酒杯，
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"我去下洗手间。"她低声说，不等别人回应就快步离开。

酒吧的洗手间弥漫着香薰和酒精的味道。林砚趴在洗手台上，对着镜子干呕，胃酸涌上喉咙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