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桐在综合科的日子,过得比想象中更难熬。
报道后的头三天,他几乎成了办公室里的“透明人”。
老张、眼镜哥和瘦高个依旧每天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,从县城的家长里短聊到地区的人事变动,唯独对他视而不见。
分配给他的工作,也大多是些琐碎的杂活——打扫办公室卫生、给领导端茶倒水、去收发室取报纸文件,偶尔让他抄录几份旧材料,连正经的文书工作都挨不上边。
他心里憋着一股劲,想证明自己不是“只会读书的乡下娃”。
每天他都最早到办公室,把西张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,给每位同事的茶杯都续满热水;下班后别人都走了,他还留在办公室里,翻着那些旧文件一点点琢磨,试图摸清综合科的工作脉络。
可他的努力,在同事眼里却成了“刻意表现”。
这天早上,苏桐照例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,正拿着抹布擦李建军科长的办公桌,老张拎着暖水瓶走进来,见了这场景,嘴角撇了撇,阴阳怪气地说:“苏桐啊,你这劲头可真足,比咱们这些老油条勤快多了。
不过话说回来,这擦桌子的活儿,有保洁阿姨呢,你一个大学生,天天干这个,不觉得屈才吗?”
苏桐手上的动作一顿,脸上有些发烫,勉强笑了笑:“张同志,没事,反正我来得早,顺手的事儿。”
“顺手?”
老张放下暖水瓶,凑到他身边,压低声音,“你这可不是顺手,是太‘上道’了。
不过我得提醒你,在机关里做事,太勤快了也不行,容易‘越界’,懂吗?”
苏桐愣了愣,没明白“越界”是什么意思。
他只觉得,做好分内之事,多干一点活,总能让人认可吧?
可老张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嘲弄,显然没把他的“勤快”放在眼里。
正说着,李建军科长走了进来。
苏桐连忙放下抹布,站首了身子:“李科长早。”
李建军“嗯”了一声,走到办公桌前坐下,扫了眼桌上整齐的文件和满溢的茶杯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,没说话,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,扔给苏桐:“县里要统计各乡镇企业的上半年产值,你去把这些数据整理一下,写个两百字的短讯,下班前给我。”
苏桐眼睛一亮,这是他来科里后,第一次接到正经的文字工作。
他连忙接过文件,用力点头:“好的李科长,我一定尽快完成!”
他抱着文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,心里既激动又紧张。
文件里是各乡镇报上来的原始数据,有些数字模糊不清,还有些逻辑混乱。
苏桐不敢怠慢,先仔细核对每一个数据,把模糊的地方标注出来,又跑到统计局去核实准确数字。
忙了一上午,他终于把数据理顺了。
下午,他坐在桌前,拿起笔开始写短讯。
他想起大学里学的公文写作知识,力求用词精准、逻辑清晰,不仅写了产值总和,还分析了各乡镇企业的发展差异,甚至指出了部分乡镇存在的“重数量轻质量”的问题,足足写了五百多字,觉得内容充实,条理分明,才满意地停了笔。
临近下班时,苏桐拿着写好的短讯,小心翼翼地送到李建军面前:“李科长,您看一下,这是各乡镇企业的产值短讯。”
李建军接过稿子,快速扫了一遍,脸色渐渐沉了下来。
他把稿子往桌上一拍,声音陡然提高:“苏桐,你这写的是什么东西?”
办公室里的聊天声瞬间停了,老张三人都抬起头,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苏桐身上,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。
苏桐心里一慌,连忙说道:“李科长,我……我统计了产值数据,还分析了一下发展情况,想着能更全面些……全面?”
李建军冷笑一声,指着稿子上的内容,“谁让你分析的?
谁让你指出问题的?
县里要的是‘短讯’,是报喜不报忧的汇总,不是让你在这里挑毛病!
你一个刚毕业的学生,懂什么叫‘分寸’吗?”
“我……”苏桐张了张嘴,想解释自己只是想把工作做好,可话到嘴边,却被李建军严厉的眼神堵了回去。
“你以为你读了几年书,就什么都懂了?”
李建军站起身,走到他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“在机关里做事,最重要的不是你写得多好,是你要知道该写什么,不该写什么!
这些乡镇企业是县里的脸面,你倒好,上来就说人家‘重数量轻质量’,这要是报到县领导那里,你担得起责任吗?”
苏桐的脸涨得通红,从脸颊一首烧到耳根。
他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心里又委屈又愤怒。
他明明是认真核对了数据,客观分析了问题,怎么就成了“不懂分寸担不起责任”?
可他看着李建军严肃的脸,看着旁边老张三人幸灾乐祸的眼神,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他知道,在这里,李建军的话就是规矩,他的反驳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批评。
“重新写!”
李建军把稿子扔回给他,语气不容置疑,“只写产值总和,分乡镇列出数据,多余的一个字都不要加!
明天上班前,我要看到新的稿子!”
“是……”苏桐低着头,声音细若蚊蝇,伸手捡起桌上的稿子,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。
下班的***响了,同事们收拾好东西,说说笑笑地走了,没人理会还站在原地的苏桐。
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,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蝉鸣声也弱了些,只剩下风扇“嗡嗡”的转动声,显得格外冷清。
苏桐坐在办公桌前,看着那份被打回来的稿子,上面的字迹仿佛都在嘲笑他的天真。
他想起大学里老师说的“实事求是”,想起自己曾经坚信的“学识改变命运”,可现在,这些都成了笑话。
他拿出一张新的稿纸,重新提笔。
这一次,他不再思考“全面客观”,只是机械地抄录着数据,把那些分析和建议全都删掉,只留下干巴巴的数字汇总。
两百字的短讯,他写得飞快,却也写得心如刀割。
写完稿子,天色己经完全黑了。
苏桐收拾好东西,背着帆布行囊走出县府大院。
青石板路上亮起了昏黄的路灯,映着他孤单的影子。
湿热的晚风迎面吹来,带着河水的腥气,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憋闷。
他沿着河边慢慢走,看着河面上倒映的灯光,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白天李建军的批评,还有老张那嘲弄的眼神。
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,老张说的“越界”是什么意思,李建军强调的“分寸”又是什么含义。
在这里,学识不重要,能力不重要,重要的是“懂规矩知分寸”,是学会藏起自己的棱角,学会说该说的话,做该做的事。
可这样的“规矩”,这样的“分寸”,真的是他想要的吗?
他掏出怀里揣着的林晓雅的照片,照片上的姑娘扎着马尾辫,笑容明媚。
他想起离开家时,林晓雅拉着他的手说:“苏桐哥,不管外面多苦,你都要记得,家里有我呢。”
温热的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,模糊了照片上的笑容。
苏桐抬手抹了把脸,深吸一口气,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揣回怀里。
路是自己选的,分配通知是自己盼来的,就算再难,他也不能就这么放弃。
只是,这条青云路,比他想象中,要难走太多太多。
他抬头望向远处的万家灯火,心里第一次生出一个念头:或许,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,光靠学识和努力,是远远不够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