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国二十三年的深秋,老天爷像是把一整年的郁气都酿成了冷雨,密密匝匝地浇在苏北平原的土路上。
雨丝细得像针,扎在人身上是透骨的凉,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,把整个小村庄都罩得喘不过气 —— 也罩着林晚卿那截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折的脊背。
她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蓝布衫早被雨水泡透,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,寒意顺着衣料钻进骨头缝里,可她连缩一缩肩膀的力气都没有。
父亲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似的攥着她的胳膊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,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瘦弱的皮肉里,留下几道红痕。
脚下的土路早被碾成了烂泥塘,车轮轧出的辙印里积着浑浊的水,混着牲口粪便与腐烂草叶的腥气,随着脚步溅起的泥点,糊满了她的布鞋。
每走一步,鞋底都像粘了铅块似的沉重,可父亲的脚步却越走越快,仿佛她不是他养了十三年的女儿,而是一捆急于脱手的旧柴禾。
穿过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 —— 树皮上还留着去年孩子们刻下的歪扭名字 —— 李家那座青砖瓦房便撞进了眼里。
这房子在村里格外扎眼,朱漆大门上雕着笨拙的龙凤,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灰木,却依旧透着一股子 “高人一等” 的傲慢,像一头蹲在村里的灰兽。
“吱呀” 一声,朱漆大门被管家拉开,一股暖烘烘的煤烟味裹着米香从门里飘出来,与门外的湿冷形成刺目的对比。
管家斜着眼睛扫了林晚卿一眼,嘴角往下撇了撇,那眼神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牲口,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父亲连忙把林晚卿往前推了推,脸上堆起的笑挤得眼角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,对着从门里踱出来的李万山点头哈腰:“李老爷,您瞧,孩子给您带来了!
身子骨结实,能干活,最是听话不过。”
李万山穿着件藏青色绸缎马褂,领口绣着一圈暗纹,手里把玩着两个油光锃亮的核桃,核桃碰撞的 “咔嗒” 声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眯着眼睛,目光从林晚卿冻得发紫的脸颊扫过,掠过她沾满泥水的布鞋,最后落在她细得像麻杆的胳膊上 —— 那眼神黏腻得像蛛网,缠得林晚卿浑身发僵,只想往后躲。
“嗯,看着是个老实的,” 李万山慢悠悠地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傲慢,像在评价一件器物,“既然进了我李家的门,就安分守己做事,别给我惹麻烦。”
一旁的张翠花早没了耐心,她穿着件浆洗得发硬的碎花棉袄,领口磨得发毛,双手往腰上一叉,尖着嗓子冲林晚卿喊:“愣着干什么?
死人似的!
还不快进来?
杵在门口挡路,真是个没眼力见的东西!”
 她的声音像碎玻璃碴子,刮得林晚卿耳朵生疼,忍不住缩了缩脖子。
父亲连忙把林晚卿往门里塞,动作粗鲁得像在递一个包裹,生怕慢了半分。
“往后就是李家的人了,好好伺候公婆,照顾好阿福,” 他一边说,一边伸手去接李万山递来的布包 —— 布包沉甸甸的,手指碰到里面银元的硬壳时,他的眼睛亮了亮,连声音都比刚才轻快了几分,“李老爷,张夫人,那我就先走了,孩子就拜托您二位多费心。”
 说完,他连看都没看林晚卿一眼,转身就扎进了雨幕里,那匆匆的背影,像是生怕晚走一步,这桩 “好买卖” 就黄了似的。
雨帘很快模糊了他的身影,只留下一串越来越远的脚步声。
林晚卿站在李家的院子里,青石板铺的地面被雨水冲得发亮,倒映着她孤零零的影子。
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,混着脸上的雨水往下淌,凉得让人心慌。
她想喊一声 “爹”,想求他把自己带回家,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死了,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她知道,从父亲接过那袋银元的那一刻起,林家就再也没有 “林晚卿” 了 —— 她成了李家的童养媳,成了这深宅大院里一个没有自由的物件,一个会喘气的工具。
没过多久,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丫鬟走了过来,丫鬟脸上没什么表情,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。
她把林晚卿带到东厢房,推开门,一股霉味混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房间里陈设简单得可怜:一张破旧的木板床,床板缝里塞着些干草;一张缺了条腿的桌子,用半块砖头垫着才勉强放平;还有一个掉了漆的木箱,锁扣早就锈死了。
“这就是你的住处,” 丫鬟把碗放在桌上,声音平板得像在念咒,“明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,挑水、做饭、喂猪,少偷懒。
要是惹夫人不高兴,有你好受的。”
 说完,她转身就走,门 “吱呀” 一声关上,把满室的冷清都留给了林晚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