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重行在雨中奔跑。
这不是他熟悉的、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城市雨,而是一种粘稠的,仿佛能渗透进灵魂的湿冷。空无一人的街道向前无限延伸,一个又一个红绿灯在雨幕中孤独地闪烁,像一只只窥探着秘密的、疲倦的眼睛。
他觉得这一切熟悉得可怕。脚下的积水,空气里的凉,还有胸腔里那股莫名的、催促他不断向前的焦灼。
“晶儿!”
这个名字脱口而出,带着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熟稔。前方,一个素白色的身影在雨中风化般模糊,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无尽的灰白吞噬。
刹车声尖锐得像是玻璃划破耳膜。
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滞重。他能看清每一滴雨珠撞碎在车灯强光上的轨迹,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徒劳地狂跳。就在碰撞即将发生的瞬间,他口袋里的旧MP3因为奔跑的震动而误触,耳机里,周杰伦《最后的战役》的前奏像一根细弱的丝线,穿透了死亡的喧嚣。
……我留着陪你,强忍着泪滴,有些事真的来不及回不去……
一个完全陌生的、属于少女的清脆声音,带着笑意,突兀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:“喂,陈重行,要是世界末日了,你会不会放着这首歌跟我一起殉情啊?”
那是谁?
剧痛没有到来。
强光褪去,他发现自己坐在一张柔软得过分的皮质沙发上。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,取代了雨水的腥气。
“陈先生?您刚才似乎……走神了。”
对面,一位穿着米白色针织衫,气质温和的中年男人——李医生,正用关切的目光看着他。这里是“静心”心理咨询中心,窗明几净,窗外是真实世界的、带着喧嚣活力的雨。
“我……”陈重行张了张嘴,喉咙干涩,“我好像……做了一个梦。”
“还是那个梦吗?雨,街道,红绿灯?”李医生熟练地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,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。
陈重行点头,那股熟悉的焦灼感仍在血管里窜动。“还有一个女孩。我在追她,然后……车……”
“方晶儿。”李医生抬起头,眼神里带着一种专业的、了然的同情,“您又在梦中见到她了。”
方晶儿。这个名字被念出来时,像一把钥匙,试图打开一扇锈死的门。陈重行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。
“根据我们的疗程记录,以及您之前的叙述,方晶儿是您高中时代的同桌,一位……因先天性心脏病长期休学的女孩。你们关系很好,但在三年前,她因一次突发性衰竭,去世了。”李医生的声音不高,却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陈重行的神经上,“您因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,产生了强烈的创伤后应激障碍,这些追逐的梦境,是您潜意识里希望挽回的体现。”
逻辑完美,解释合理。陈重行几乎要被说服了。如果……如果他眼角余光没有瞥见李医生放在茶几上的那个白瓷茶杯的话。
杯子里,清澈的茶汤底部,沉着几片极其微小的、白色的花瓣。
梨花。
和他梦中,湖畔亭子边,那几株在雨中摇曳的梨树,开着一模一样的花。
现实世界的心理咨询室,为什么会出现梦中之花?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升。
“我……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。”陈重行猛地站起身,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沙发旁的落地灯。
李医生没有阻拦,只是温和地叮嘱:“当然。记住,陈先生,梦境只是梦境。抓住现实,对您的康复更重要。”
陈重行几乎是逃出了心理咨询室。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稍微清醒,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,试图理清思绪。梦?创伤?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MP3,那冰冷的金属外壳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全感。
就在这时,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。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,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:
“他是谁?”
发信人,赫然显示着——方晶儿。
陈重行的呼吸骤然停止。去世三年的人,怎么会发来短信?
他手指颤抖着,几乎握不住手机。强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。眼前的走廊开始扭曲、变形,消毒水的味道被一种湿润的、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气息的味道取代。
墙壁的质感从光滑的涂料变成了粗糙的、长着青苔的石块。
他支撑不住,单膝跪地。当他再次抬起头时,心理咨询中心的走廊消失了。
他正跪在一片冰冷的石板上。眼前,是烟雨朦胧的湖面,远处是墨绿色的、起伏的山峦。湖水与山脚之间,蜿蜒着一条他梦中走过无数次的木板栈道。
他回到了“雨境”。或者说,他从未离开?
他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正身处那座湖畔的亭子里。亭子比他梦中见过的要破败些,石桌石椅上布满岁月的痕迹。而最让他心脏骤停的,是亭子中央,立着一块低矮的石碑。
雨水顺着石碑的轮廓滑落,上面刻着的字迹却清晰得刺眼:
方晶儿 1998 - 2014
长眠于此
2014年。正是李医生口中,方晶儿去世的那一年。
这不是梦。或者说,不全是。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、映射着死亡的世界。
“你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。”
一个轻得像雨丝落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
陈重行猛地回头。方晶儿——那个他在雨中追逐的白色身影,此刻就站在亭子边缘,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,仿佛随时会融入雨幕。她的眼神不再是梦中的空洞,而是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……担忧。
“晶儿……这到底是……”
“这里的‘雨’,和现实的不同。”她打断他,声音飘忽,“它会侵蚀你的记忆,把你变成这里的一部分,就像……他们一样。”
她纤细的手指指向湖面。陈重行顺着望去,瞳孔骤然收缩。只见朦胧的雨雾中,湖面上漂浮着许多模糊的、透明的人形轮廓,它们随波逐流,无声无息,如同水母。
那是……迷失的意识?
他还想再问,一阵极其尖锐、刺耳的“嘀——嘀——”声,仿佛某种医疗仪器的警报,突兀地穿透了两个世界的壁垒,在他耳边疯狂炸响!
这声音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,与他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产生了可怕的共鸣。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,感觉到一阵真实无比的绞痛。
方晶儿的虚影在警报声中变得更加透明,她最后看了他一眼,眼神复杂难辨。
“记住,活着,才能记住……”
话音未落,她和整个湖光山色,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,瞬间消散。
陈重行发现自己依然跪着,但身下是心理咨询中心走廊冰冷光滑的地砖。远处的护士正推着医疗车走过,车轮发出轻微的噪音,仿佛刚才那致命的警报只是他的幻听。
没有湖,没有亭,没有墓碑。
只有口袋里的MP3,耳机线还缠绕在手指上,证明着那首歌曾响起过。
以及手机屏幕上,那条来自“方晶儿”的短信,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李医生的话,墓碑上的日期,彼岸的警告,亡者的短信……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,非但没有拼出真相,反而构成了一个更加庞大、更加恐怖的谜团。
他扶着墙壁,缓缓站直身体。窗外的雨还在下,但他已经分不清,哪一场雨才是真实的。
或者说,他自己,此刻究竟站在哪一边的世界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