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 《茶烟起》第一章 烟雨锁楼台江南的春,是被雨水泡胀的。
梅子黄时雨,细密如酥,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网,罩着苏州城,也罩着陈府日渐衰颓的飞檐。
雨水顺着黛瓦淌下,在青石板上敲击出连绵不绝的、催人心慌的调子。
陈嗣源坐在“清泉堂”的书房里,对着一卷《茶经》,却半个字也读不进去。
窗棂外,那株百年老桂被雨水洗得苍翠欲滴,但他嗅到的,却非往日的草木清香,而是一股从家族账册里透出的、若有若无的霉味。
他曾是这苏州城里最令人艳羡的世家公子。
陈家的“清泉茶”,曾是大祖皇帝钦点的贡品,名动江南百五十年。
他自幼浸淫在诗书礼乐、茶香墨韵之中,父亲陈明远总捻着长须,教导他:“嗣源,我陈家以茶立身,凭的是一个‘清’字,茶品清冽,人品清正。
日后执掌家业,当时刻不忘‘茶济天下’之心,让天下人知茶味,亦知仁义。”
“茶济天下……”陈嗣源喃喃自语,嘴角牵起一丝苦涩。
这西个字,如今听来,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迂阔。
家仆福伯撑着油纸伞,引着一位客人,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,鞋袜尽湿,在廊下留下一串深色的水印。
来人是城中“通海银号”的二掌柜,姓钱。
陈嗣源认得他,往日里,这位钱掌柜见了他,总是未语先笑,腰弯得比弓还低。
可今日,那张圆脸上堆着的,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与一丝冰冷。
福伯将客人引至客厅,便退了出来,轻轻掩上门,守在外面,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雨声掩盖了厅内的谈话,但父亲陡然拔高的、带着颤音的一句“怎能如此!”
,却像一把剪刀,豁开了雨幕,首刺陈嗣源耳中。
他心中一紧,放下书卷,走到窗边。
只见客厅内,父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佝偻,而钱掌柜则不断地拱手,姿态卑微,语气却寸步不让。
半晌,厅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钱掌柜头也不回地冲入雨幕,甚至没要伞。
福伯赶紧跟上去送,却被摆手拒绝。
陈嗣源快步走入客厅,只见父亲陈明远独自站在堂中,背对着他,望着中堂上那幅“陆羽品茗图”,身形竟在微微发抖。
地上,躺着一封散开的信笺。
“父亲……”陈明远没有回头,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。
良久,他才转过身,脸上己没了平日的温润从容,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血色的灰败。
“嗣源,”他的声音沙哑,“我们……我们可能被釜底抽薪了。”
“是……通海银号催款?”
“不止。”
陈明远深吸一口气,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,“是与我们合作三十年的广隆洋行……范西屏那个老匹夫,他……他卷了所有货款,潜逃出洋了。”
陈嗣源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
广隆洋行是陈家将茶叶销往海外的最重要渠道,今年的春茶,近七成的极品都赊销给了他们,指望货款回笼,填补因扩建茶山和接济灾民而向通海银号借贷的窟窿。
范西屏这一走,不仅是卷走了巨款,更是抽掉了支撑陈家这座大厦的最后一块基石。
“怎么会……范世伯他……”陈嗣源难以置信。
“利字当头,何来世伯!”
陈明远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茶盏叮当作响,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,“怪我!
怪我识人不明,轻信了这些狼子野心之徒!
通海银号的借款后日便到期,若是还不上,这祖宅、这茶山、这百五十年的‘清泉’招牌……就全都……全都完了!”
一阵狂风裹着雨丝卷入厅堂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
陈嗣源看着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亲,看着这间承载了无数风雅记忆的厅堂,只觉得那股无形的霉味,己然浓得化不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