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保证不会！”
林逸阳举起双手，笑容灿烂得像是要把整个走廊点亮，“这次我连三脚架都不带，纯手持，绝对安静得像只猫。”
周屹然给了他一个“我信你才怪”的眼神，但唇角的弧度却柔和了几分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模型搬到走廊尽头一个光线更好的位置，那里有一扇朝南的大窗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，在木质的模型表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。
“就这里吧。”
周屹然调整了一下模型的角度，让它最能体现内部结构复杂性的那一面朝向光线，“需要我帮忙打反光板吗？”
“不用不用，专业摄影师在此，一切尽在掌握。”
林逸阳摆摆手，己经开始在背包里翻找镜头。
他的动作看似随意，但当他拿起相机时，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变得专注而专业。
他换上一个定焦镜头，单膝跪地，寻找着最佳的拍摄角度。
周屹然安静地站在一旁，看着林逸阳工作。
这个场景太过熟悉，从小到大，他不知道多少次这样看着林逸阳为了一个完美的镜头而趴在地上、爬上树梢，甚至有一次差点掉进河里。
虽然林逸阳总是嘻嘻哈哈，但对待摄影，他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认真。
“说起来，”林逸阳一边调整焦距一边开口，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，“你选择那个老图书馆作为灵感来源，是因为我们最后一次在那里拍照的事吗？”
周屹然的目光微微闪动。
他当然记得。
那是高二的夏天，林逸阳为了参加一个摄影比赛，软磨硬泡地拉着他去了那个即将闭馆修缮的老图书馆。
他们在闭馆***响起后偷偷躲在阁楼里，等着夕阳西下，光线透过圆顶天窗的那一刻。
“你指的是你差点从旋转楼梯上摔下来那次，还是指我们被保安发现后狼狈逃跑那次？”
周屹然语气平淡，但眼中带着笑意。
“喂！
我是说那个瞬间！”
林逸阳不满地抬头瞪了他一眼，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对焦，“当最后一道光穿过天窗，正好落在你站着的那排书架上，那些旧书的书脊像是突然活了过来，每一种颜色都在发光。
你站在那里，低头看着一本建筑图册，那画面...”他顿了顿，按下快门，清脆的咔嚓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。
“那画面怎么了？”
周屹然轻声问。
林逸阳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连续按了几次快门，从不同角度捕捉模型的细节。
最后，他站起身，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，走到周屹然身边。
“那画面让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爸爸说的‘摄影是凝固时光的艺术’。”
林逸阳的声音很轻，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，“那一刻的光、影、空间，还有你专注的神情...我想永远留住它。”
周屹然沉默了一会儿，目光落在眼前的模型上。
模型的中央，他精心设计了一个微缩版的旋转楼梯和天窗，那是整个设计的核心。
“那个下午，”周屹然缓缓开口，“我在你等待最佳光线的时候，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旧书，是法国建筑师勒·柯布西耶的《走向新建筑》。
书很旧了，页缘发黄，但里面的图纸和理念...让你看得入迷，连我在你身边拍了十几张照片都没察觉。”
林逸阳接话，语气中带着怀念的笑意，“后来保安来了，你还不舍得把书放回去，是我硬拉着你跑的。”
周屹然轻轻点头：“那本书里的某些理念，后来一首影响着我的设计思路。
所以这个模型，”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那个微缩的天窗，“算是一种回应，对那个下午的回应。”
林逸阳看着周屹然的侧脸，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柔和的阴影。
有那么一瞬间，林逸阳很想举起相机捕捉这个瞬间，但他克制住了。
有些时刻，他宁愿不用取景框隔开，只想用眼睛牢牢记住。
“我就知道。”
林逸阳最终只是轻声说，语气中有种难言的满足感，“从第一眼看到这个模型，我就感觉到了。
它不只是冷冰冰的建筑结构，它有温度，有记忆。”
周屹然转头看向他，眼神中有种罕见的柔软：“你能看出来？”
“当然能。”
林逸阳拍了拍他的肩，“别忘了，我可是跟着你一路长大的人。
你的每个设计，都藏着你想说的话。
而这个...”他指向模型，“是你说得最动听的一次。”
走廊尽头传来下课***，打破了两人之间的静谧氛围。
周屹然看了看表，开始小心地收拾模型。
“拉面还作数吗？”
他问，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，但眼神依然温和。
“当然！”
林逸阳立刻来了精神，帮着周屹然把模型搬回设计室，“老规矩，你请客，我买单，庆祝周大建筑师又一杰作诞生。”
周屹然挑了挑眉：“刚才不是你说要请客？”
“是吗？
你肯定听错了。”
林逸阳一脸无辜，麻利地把相机收进背包，“不过看在你模型做得这么用心的份上，这次就破例请你吧。
但下次你得陪我去个地方。”
林逸阳把背包斜挎在肩膀上，手搭在周屹然肩膀上“哪里？”
周屹然斜了斜肩膀，让林逸阳的手滑落。
“老图书馆啊，它下个月就要重新开放了。”
林逸阳眨眨眼，“我想再去拍一组照片，就拍你和你设计的灵感来源的‘重逢’。
这主题多棒！”
周屹然看着林逸阳兴奋的样子，轻轻叹了口气，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。
“只要你保证这次不会引起任何警报。”
“我发誓！”
林逸阳举起三根手指，笑得像个得逞的孩子。
那家日式拉面馆藏在大学城后街的巷弄深处，门面不大，却因着地道的汤底和手工面条在学生中口耳相传。
推开挂着暖帘的木门，浓郁的猪骨汤香气便扑面而来。
林逸阳显然是这里的常客，熟门熟路地领着周屹然在靠墙的一张小桌坐下，都不用看菜单就扬声道：“老板！
两碗招牌豚骨，一碗葱加倍，一碗不加，都要硬面！”
周屹然微微挑眉：“你还记得。”
周屹然嘴角微微翘起，“那当然，”林逸阳得意地扬了扬下巴，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，利落地互相摩擦掉木刺，将其中一双递给周屹然，“你那些挑剔的饮食习惯，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。”
周屹然接过筷子，规整地平行放在碗垫上，动作一丝不苟。
就在他抬手准备将挽起的衬衫袖口整理得更妥帖些时，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走进来的一个身影。
那是一个穿着靛蓝染棉麻长裙的女孩，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美术类书籍，正微微侧头和老板打招呼，声音清润温和。
她似乎是一个人，在略显嘈杂的面馆里张望了一下，寻找空位。
周屹然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。
他认出她了，是今天在建筑系大楼门口躲雨的那个美术系新生。
几乎是同一时间，乔熙禾也看到了他。
她的眼睛亮了一下，脸上浮现出认出熟人的友好笑容，但在目光触及到他对面正兴致勃勃说着什么的林逸阳时，那笑容里又多了点犹豫，似乎在考虑是否要过来打招呼。
林逸阳顺着周屹然的目光回头，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乔熙禾。
他眼睛一亮，用手肘碰了碰周屹然，压低声音，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：“哟，认识？
气质很特别啊，像…像雨后的青瓷，温润又干净。”
周屹然没有理会林逸阳的点评，他只是看到乔熙禾在短暂的犹豫后，选择了一个离他们稍远的靠窗位置坐下，正低头翻阅着菜单。
他沉吟了片刻。
然后，在林逸阳惊讶的目光中，周屹然站起身，步履平稳地走向那个女孩的桌子。
乔熙禾正专注地看着菜单，感觉到有人靠近，便抬起了头。
看到是周屹然，她脸上闪过一丝讶异，随即笑起来：“周屹然同学？
好巧。”
“嗯，”周屹然点点头，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，“这里人多，如果不介意，可以和我们拼桌。”
他侧身，示意了一下自己那边的座位。
乔熙禾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，正好对上林逸阳热情洋溢、意味深长的笑脸。
她略微迟疑了一下，但周屹然的目光很诚恳，让她觉得拒绝反而显得矫情。
“不会打扰你们吗？”
她礼貌地问。
“不会。”
周屹然的回答简洁而肯定。
乔熙禾抱着书，跟着周屹然来到他们那桌。
林逸阳立刻站起身，非常自来熟地帮忙拉开椅子，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好奇。
“欢迎欢迎！
我是林逸阳，摄影系的，周屹然的发小。”
他笑眯眯地自我介绍，“同学怎么称呼？”
“乔熙禾，美术系大一。”
乔熙禾落落大方地坐下，将书小心地放在座位内侧，“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周屹然在他们对话时，己默默地将自己的碗筷往自己这边挪了挪，给乔熙禾腾出更多空间，并抬手示意服务员这边加一位客人。
“这里的招牌豚骨拉面不错。”
周屹然对乔熙禾说，语气是惯常的平稳。
乔熙禾眼睛微微一亮：“好巧，我正想点这个。”
她转头对过来的服务员轻声说，“麻烦一碗招牌豚骨拉面，面条要硬一点，谢谢。”
周屹然正准备拿起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林逸阳捕捉到了这个细节，眉毛挑得老高，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，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。
面很快上来了，三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并排放在桌上，浓郁的骨汤香气弥漫开来。
周屹然习惯性地拿起桌上的调味罐，往汤里加了少许辣油，又用一个小勺子仔细地将浮在表面的油花撇去一些。
坐在他对面的乔熙禾几乎是同步进行着同样的动作——加一点辣油，然后小心地撇去些许油花。
林逸阳瞪大眼睛，连面都忘了吃。
接着，周屹然用筷子夹起一撮面条，在汤中轻轻摆动两下，然后优雅地送入口中。
他咀嚼的速度不快不慢，姿态从容。
而乔熙禾也是同样的动作，夹起面条，轻摆，送入口中，连咀嚼的节奏都出奇地一致。
最让林逸阳震惊的是，两人在吃了两三口面后，几乎是同时伸手拿起勺子，舀了一勺汤，轻轻吹了吹，然后喝下。
“咳咳，”林逸阳终于忍不住，清了清嗓子，指着两人的碗，“你们俩...这吃面的步骤，是约好的吗？”
周屹然和乔熙禾同时抬起头，脸上都带着些许茫然。
“什么步骤？”
周屹然问。
林逸阳夸张地比划着：“加辣油的量，撇油花，吃面的顺序，甚至连喝汤的时机都一模一样！
我认识周屹然十几年，他这套吃面仪式我熟得不能再熟，但见到另一个人也这么做，还是第一次！”
周屹然闻言，目光落在乔熙禾的碗上，果然看到她的面汤表面只有零星几点油花，辣油的比例也和自己碗中的极为相似。
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。
乔熙禾也看了看周屹然的碗，忍不住轻笑：“我只是觉得这样吃起来口感最清爽，面条也更劲道。
没想到周屹然同学也这样。”
周屹然沉默片刻，缓缓道：“面条硬一点能更好地保持弹性，撇去多余油花可以让汤底的味道更纯粹。”
“对，就是这个道理。”
乔熙禾赞同地点头，眼神中带着遇到知音般的欣喜，“太油的汤会盖住骨汤本身的醇厚。”
林逸阳看着这两人，忍不住扶额：“老天，连说出来的理由都差不多。
你们确定今天是第一次一起吃饭？”
周屹然没有回答，只是低头又吃了一口面，但细心如林逸阳，发现他耳根似乎有些微微发红。
乔熙禾倒是很坦然，笑道：“这说明英雄所见略同嘛。”
接下来的时间里，林逸阳一边吃着自己的面，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两人同步的吃面节奏。
他发现不止是吃面的习惯，就连放下筷子时摆放的角度，两人都无意间保持着惊人的一致。
“不可思议，”林逸阳摇头感叹，“周屹然，我终于找到比你还在意这些细节的人了。”
周屹然看了乔熙禾一眼，轻声说：“这不是在意细节，只是遵循最合理的方式。”
“对我来说，这是一种生活美学。”
乔熙禾接口道，声音轻柔却坚定，“让日常的每一件小事都拥有恰当的节奏和形式，这本身就是一种创作。”
周屹然注视着乔熙禾，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思和欣赏。
他轻轻颔首，没有说什么，但那眼神己经足够表达他的认同。
林逸阳看着这一幕，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他不再调侃，只是微笑着继续吃自己的面，偶尔瞥一眼对面那两个在喧嚣面馆里自成一方天地的人。
饭后，三人一起走出面馆。
林逸阳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，临走前冲周屹然眨了眨眼，用口型无声地说：“很配。”
周屹然瞪了他一眼，但转头看向乔熙禾时，眼神又恢复了温和。
“回宿舍？”
他问。
“嗯。”
乔熙禾点头。
两人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，晚风轻柔。
很长一段路都没有人说话，但气氛并不尴尬，反而有一种奇妙的和谐。
快到女生宿舍楼下时，乔熙禾忽然开口：“下次如果再来那家店，可以一起。”
周屹然停下脚步，看着她被路灯照得柔和的侧脸，点了点头：“好。”
“那，晚安吗？”
乔熙禾微笑着道别。
“晚安。”
周屹然站在原地，看着她走进宿舍楼，这才转身离开。
走出一段距离后，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，回想起刚才吃面时的情景，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。
这世界上竟有人与他有着如此相似的、连他自己都认为是有些固执的习惯。
这种感觉，很奇怪。
却不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