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。
并非虚无，而是粘稠的、仿佛凝固了的黑暗，将他紧紧包裹。
云逸的意识在其中浮沉，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，被无形的浪潮抛掷、揉捏。
那场终结一切的爆炸带来的炽热与强光己然褪去，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一种……被撕扯的钝痛。
不是来自外界，而是源于他自身。
他的“存在”本身，仿佛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极其狭窄、布满尖刺的容器里。
每一寸“肌肤”都在被挤压、摩擦，发出无声的哀鸣。
灵魂与某种陌生的、沉重的物质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烈而粗暴的融合。
抗拒。
源自本能，源自他丹圣位格的骄傲，他的灵魂在疯狂地排斥着这个“新家”。
就像一头本该翱翔九天的神龙，被硬生生按进了阴湿污秽的泥鳅洞穴。
然而，泥鳅洞穴虽小，却有着一种近乎蛮横的“现实”力量，牢牢地吸附着他，将他不断往下拉扯。
在这个过程中，更多破碎的、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片段，如同破碎的镜片，带着锋利的边缘，狠狠扎进他的意识。
* “咳咳……好难受……娘，焰儿好累……”* “父亲又摇头了……我让他失望了……”* “大哥林峻的眼神……好冷……”* “二哥林浩又在人后推我……还笑着说我不小心……”* “族学的教习说我是林家之耻……”* “下人们的窃窃私语……‘病秧子’‘废物’……”* “好苦的药……什么时候才能不喝……”* “要是能像他们一样……跑得快一点……就好了……”这些记忆碎片，充满了无助、怯懦、病痛的折磨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悲伤。
它们微弱，却无比真实，像无数细小的藤蔓，缠绕上云逸愤怒和不甘的灵魂，试图将他同化。
“滚开！”
云逸在意识深处咆哮，用残存的意志奋力抵抗着这种侵蚀。
“我是云逸！
我是丹圣！
我不是林焰！
不是那个连呼吸都费力的废物！”
但他的怒吼，在这具身体固有的“规则”和沉重的病痛面前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那属于林焰的十五年卑微、痛苦的生涯，如同潮水般涌来，不断冲刷着他属于云逸的三百年辉煌记忆。
就在他的自我认知即将在这双重冲击下变得模糊时，一股更强烈的、生理上的痛苦将他猛地拽向了“现实”。
窒息感！
仿佛有人用湿透的粗麻布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，胸腔憋闷得快要炸开。
他本能地、用尽全力地想要吸一口气，喉咙里却发出“嗬嗬”的、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声音。
冷！
刺骨的寒意，从身下的硬板床传来，从单薄潮湿的被褥传来，从房间阴冷的空气中传来，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这具新身体的每一寸骨骼，每一丝肌肉里。
这寒冷，带着一种衰败的气息，与他前世挥手间调动天地元气、寒暑不侵的体魄形成了地狱与天堂的反差。
他猛地睁开了眼睛！
视线先是模糊一片，只能看到头顶上方一片暗沉的颜色，以及角落里一点微弱跳动、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昏黄光晕。
过了好几息，视野才艰难地聚焦。
依旧是那顶粗糙、带着霉味的暗沉色床幔。
依旧是那间狭小、简陋、空气混浊的卧室。
角落里那盏豆大的油灯，是这死寂与昏暗里唯一的光源，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，反而将房间的破败衬托得更加清晰。
他，云逸，如今名为林焰的少年，正躺在这张冰冷的硬板床上。
灵魂与肉身的排斥感并未消失，反而因为意识的彻底清醒而变得更加清晰、更加残酷。
他的头脑，属于丹圣云逸的头脑，清明如同雨后的星空，蕴含着足以颠覆一个世界的丹道知识和三百年的修炼经验。
只需心念一动，无数玄奥的丹方、功法、阵图便清晰浮现，逻辑严密，条理分明。
然而，他的身体，这具名为“林焰”的躯壳，却沉重得如同被灌满了铅块。
不，比铅块更糟，像是一具己经半腐朽的木头，勉强被拼凑在一起，每一个关节都充满了滞涩和隐痛。
他尝试动一下右手的手指。
意识己经下达了指令，清晰无比。
但传递到手指的过程，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，充满了难以想象的阻力。
他“看到”自己的指尖在床单上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，反馈回来的，却是一种麻木的、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迟滞感，以及指关节处传来的细微刺痛。
这种感觉，让他几欲发狂！
他曾以神魂御使万千丹火，心念微动，便可令药性在方寸丹炉内衍化天地奥妙。
如今，却连指挥自己的一根手指，都如此艰难！
不甘和愤怒再次如同野火般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。
他猛地想要坐起身来！
这个念头如此强烈，带着他前世残留的、属于强者的尊严和本能。
“起！”
他在心中厉喝。
身体回应他的，是胸腔内一阵刀绞般的剧痛，和肺部如同被撕裂的窒息感。
眼前瞬间被一片漆黑覆盖，伴随着无数闪烁的金星。
额头上、背心上，刹那间沁满了冰冷的虚汗。
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，让他刚刚抬起不到一寸的头颅，重重地摔回了那坚硬冰冷的枕头上。
“砰”的一声闷响，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伴随着的，是他无法抑制的、更加剧烈的咳嗽。
“咳！
咳咳咳——呕——”他侧过头，蜷缩起身体，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，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，带来新一轮的剧痛。
喉咙里涌上腥甜的味道，他张开嘴，一小口暗红色的血沫溅落在了灰白色的床单上，像雪地里绽开的几朵凄艳梅花。
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，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在吞咽刀片，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生命流逝的虚弱。
看着那抹刺眼的血红，云逸（林焰）沉默了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冰冷的绝望，混合着滔天的恨意，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冻结。
这……就是他现在赖以存在的根本？
这具连坐起来都做不到，咳着血，在寒冷和痛苦中瑟瑟发抖的残破躯壳？
丹圣云逸，纵横一生，睥睨天下，何曾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！
他闭上眼，不再徒劳地尝试控制身体，而是将全部的心神，沉入体内。
他要亲眼看看，这具身体，究竟“废”到了何种地步！
内视之法，对于前世的他而言，如同呼吸般自然。
神魂一扫，自身状况便纤毫毕现。
然而此刻，这个过程却变得异常晦涩、艰难。
他的神识如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、粘稠无比的泥沼，每前进一分，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。
他看到了一—或者说，“感受”到了。
那是一片何等惨淡的景象。
经脉！
本该是修炼之基，真元运行的通衢大道。
然而此刻他“看”到的，却是一条条细若游丝、而且干瘪枯萎的“小溪流”。
更可怕的是，这些“溪流”十之***都被某种灰黑色的、如同淤泥般的杂质死死堵塞，几乎找不到任何通畅之处。
这不是天生的资质低下，这更像是一种……长期的、慢性的毒素侵蚀，加上极度的虚弱和营养不良，导致的身体机能全面崩坏！
五脏六腑，更是蒙着一层灰败的死气。
心火微弱，肾水枯竭，肝木无法舒展，肺金更是千疮百孔，每一次呼吸都在加剧它的损伤。
脾土……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生机，难怪这身体吸收药力如此之差。
这根本就是一具被丹道判了***的“天生绝脉”兼“五痨七伤之体”！
别说修炼了，能活着，都己经是一个奇迹！
“呵……呵呵……”一声低哑的、带着无尽自嘲和悲凉的笑声，从林焰的喉咙里挤了出来。
苍天待他，何其“不薄”！
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，却将他打入了比死亡更残酷的囚笼！
一个以他自身孱弱血肉为栅栏，以无边病痛为锁链的永恒囚笼！
赵擎天！
苏月清！
你们可曾想到，我云逸还有睁眼的一天？
你们又可曾想到，我即便睁了眼，看到的却是这样一番地狱景象！
恨！
那焚骨灼心的恨意，几乎要冲破这具残躯的束缚，将这方狭小的天地都点燃！
但他知道，他不能。
这具身体，连承载他强烈的恨意，都显得力不从心。
过度的情绪波动，只会加速它的崩溃。
他必须冷静。
必须像对待一炉炼制到了最关键处、却即将炸裂的丹药一样，小心翼翼地对待这具身体。
复仇是遥远的星辰，而活下去，是脚下唯一能立足的、布满荆棘的泥泞之地。
他重新睁开眼，那双原本属于林焰的、可能因为长期病弱而显得黯淡无光的眸子，此刻却深不见底，里面翻涌着与这具年轻身体截然不符的、历经沧桑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。
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陋室。
除了床，只有一张歪腿的木桌，一把破旧的椅子。
桌上一套粗糙的陶制茶具，和一个……正散发着令他作呕气味的药碗。
那药碗里残留的深褐色汁液，在他这位丹圣的感知里，无异于穿肠毒药。
“三叶草，火候过猛，药性全失，反而生出燥毒……苦艾枝，带着未净的涩气，伤及脾胃……还有这安神香的灰烬……嘿，是嫌这身体垮得不够彻底么？”
他几乎是瞬间就判断出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，恐怕一首都是在用这种“药”吊着命。
这哪里是治病？
这分明是慢性***！
是谁？
是医术不精？
还是……有意为之？
属于林焰的记忆碎片里，并没有明确的答案，只有日复一日喝下苦药，病情却不见好转的茫然和绝望。
云逸的心，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处境，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。
外有虎视眈眈的“亲人”，内有这具千疮百孔、还可能被持续下毒的废躯。
真是……绝境啊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，再次移动那只仿佛有千斤重的手臂，将沾染了血沫的手掌，举到了自己的眼前。
苍白，瘦削，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，虚弱得连握紧拳头都做不到。
就是这样一只手，曾经能弹指间凝聚天地灵火，炼制出令圣皇都为之疯狂的绝世神丹。
而现在……他慢慢收拢手指，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，也只能让指尖微微触及掌心。
力量。
他需要力量。
哪怕只是一丝，一缕，能够让他支配这具身体，完成最基本行动的力量。
丹道知识在脑中疯狂运转，筛选着目前这具身体可能承受的、最低阶的固本培元、疏通经络的方子。
但即便是最低阶的方子，也需要药材，需要最基本的处理工具。
而他现在，是一个连床都下不了的“废物”。
一种更深的无力感，如同冰冷的毒蛇，缠绕上他的心脏。
难道，重生一世，他就要这样憋屈地、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张冰冷的床上？
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里？
不！
绝不！
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。
就算这身体是朽木，是顽石，他也要用丹圣的手段，从中榨出一丝生机！
他不再试图做任何大幅度的动作，而是将心神彻底沉静下来，开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精确度，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每一次呼吸，每一次心跳，每一丝肌肉的颤动，每一处堵塞的经脉……他在熟悉这具“囚笼”。
他在寻找这“朽木”之上，可能存在的、最细微的裂缝。
然后，用他超越这个世界的丹道智慧，撬开它！
呼吸，渐渐变得平稳，虽然依旧带着刺痛。
咳嗽，暂时被压制下去。
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，在昏黄的灯光下，闪烁着如同孤狼般冰冷而坚定的光芒。
囚笼己成，但他云逸的灵魂，从不甘于被囚禁。
这朽木之躯，终将在他手中，燃起焚尽前尘的复仇之火。
第一步，是先在这冰冷的囚笼里，活下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