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晚是被一阵急促的手机***吵醒的。
廉价的出租屋窗帘挡不住清晨的光，她眯着眼摸过枕边那部屏幕裂了缝的旧手机，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。
指尖划过接听键时，还带着昨夜没洗干净的油墨味——她最终还是在那家打印店落了脚，昨晚加班到凌晨，沾了满手的墨。
“苏小姐吗？
我是林先生的助理，姓张。”
电话那头的声音公式化得没有温度，“林先生让我来接您，关于您昨天说的‘真相’，他想和您谈谈。”
苏晚的意识瞬间清醒。
她坐起身，脊背抵着斑驳的墙壁，凉意顺着布料渗进来：“在哪里？”
“还是昨天那家酒店，上午十点。”
张助理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林先生说，这是最后一次机会。”
最后一次机会。
苏晚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抹嘲讽的笑。
在他们眼里，自己的存在大概就像件麻烦的旧物，处理掉才省心。
“知道了。”
她挂了电话，盯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吊灯发呆。
去，还是不去？
去了，可能会面对更难堪的羞辱；不去，那个盘旋了二十年的疑问，大概会像根刺，永远扎在心里。
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兜里那枚黄铜门牌号，冰凉的触感让她定了定神。
她从床底拖出那个唯一的帆布包，翻出里面最体面的一件衣服——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衬衫，袖口磨破了边，还是高中时邻街裁缝铺改的旧款。
十点差十分，苏晚站在酒店包厢门口。
这次没等助理通报，她自己推开了门。
林国栋和赵曼己经坐在里面，气氛比昨天更沉郁。
桌上摆着几份文件，林国栋的手指在文件边缘敲着，发出规律的轻响，像在给这场谈话倒数。
“坐。”
他抬了抬下巴，目光扫过苏晚的衬衫袖口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。
苏晚没坐，就站在离门最近的地方，像随时准备逃离：“说吧。”
赵曼端起茶杯，指尖有些发颤。
林国栋清了清嗓子，从文件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过来：“这是你出生那天的照片。”
照片上的婴儿皱巴巴的，被裹在医院的条纹毯里，旁边放着个小小的名牌。
苏晚的目光落在名牌上的名字——“林晚”。
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，有点酸，有点麻。
“当年医院里出了点差错，”林国栋的声音很平稳，听不出情绪，“护士抱错了孩子。
等我们发现的时候，己经过了快一个月。
找到你亲生父母的时候，他们……不太愿意把你还给我们。”
苏晚的指尖猛地收紧：“不太愿意？”
那个嗜赌成性的男人，那个对她非打即骂的“父亲”，会不愿意把她还给豪门？
“他们家条件不好，觉得你留在林家是福气，”赵曼终于开口，声音很轻，“我们当时生意刚起步，精力有限，想着……等你大点再说。
后来时间越久，越不知道怎么开口。”
谎言。
苏晚几乎是立刻就断定了。
他们的眼神在闪躲，语气里的刻意太明显。
“所以，”她拿起那张照片，指尖划过那个小小的婴儿，“你们现在告诉我这些，是想补偿我？”
“我们接你回林家。”
林国栋说，“薇薇……她毕竟养了二十年，我们不可能把她赶走。
但你是林家的女儿，这一点不会变。
你可以姓林，住林家，上最好的学校。”
像在施舍。
苏晚把照片放回桌上，笑了笑：“然后呢？
看着你们继续疼她，我像个多余的影子？”
“苏晚，你不要得寸进尺！”
林国栋的耐心似乎耗尽了，“我们能做到这一步己经仁至义尽！
你以为豪门是那么好进的？
别给脸不要脸！”
“仁至义尽？”
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，眼眶红了，“二十年前把我弄丢，二十年后扔给我一句‘差错’，这就叫仁至义尽？
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？
我妈走的时候，我才十西岁，那个男人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拿去赌了，我跪在地上求他留口饭吃，他一脚把我踹在地上！
这些，你们问过吗？”
她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，带着压抑了太久的嘶吼，震得空气都在发颤。
赵曼的脸色白了，端着茶杯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。
“够了！”
林国栋猛地一拍桌子，文件散落一地，“过去的事提了有什么用！
你现在跟我们走，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，这还不够吗？”
“不够。”
苏晚看着他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我要的不是荣华富贵，是公道。”
就在这时，包厢门被推开，林薇薇走了进来。
她显然是听到了里面的争执，眼眶红红的，手里还拿着个精致的礼盒：“爸爸妈妈，姐姐，你们别吵了……”她走到苏晚面前，把礼盒递过来：“姐姐，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，我觉得很适合你。
昨天是我不好，没好好跟你打招呼。”
礼盒上的logo是苏晚在杂志上见过的奢侈品牌，一件衣服的价格，抵得上她在打印店做半年。
苏晚没接，只是看着她：“你知道我是谁？”
林薇薇的眼神闪了闪，低下头：“妈妈……跟我说了。
姐姐，对不起，我不知道会这样……如果可以，我宁愿把一切都还给你。”
“是吗？”
苏晚笑了，笑意却没到眼底，“包括你的房间，你的衣服，你的爸爸妈妈，你这二十年的人生？”
林薇薇的脸瞬间白了，嘴唇哆嗦着，说不出话来。
赵曼立刻把她拉到身后，瞪着苏晚：“苏晚！
你别太过分！
薇薇有什么错？
她也是受害者！”
“受害者？”
苏晚看着这一家三口，突然觉得无比疲惫，“是啊，你们都是受害者，只有我是来讨债的恶人。”
她转身往门口走，脚步有些踉跄。
走到门口时，林国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：“三天后，林氏集团有个酒会。
你以林家大小姐的身份来参加，在此之前，我会让人给你安排住处，添置衣物。”
苏晚的脚步顿住了。
“这不是商量，是通知。”
林国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，“你是林家的女儿，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
与其在这里闹，不如想想怎么适应新的身份。”
新的身份。
苏晚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。
就像灰姑娘穿上不合脚的水晶鞋，磨得满脚是血，还要强装体面地跳舞。
她没有回头，拉开门走了出去。
回到出租屋时，张助理己经等在那里，身后跟着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店员。
他们动作麻利地把衣服、鞋子、护肤品堆在那张狭小的床上，原本就拥挤的房间更显逼仄。
“苏小姐，这是林先生为您安排的住处地址，司机在楼下等您。”
张助理递过一张卡片，语气依旧公式化，“今晚您可以先搬过去，明天会有造型师来给您做准备，后天的酒会很重要，不能出任何差错。”
苏晚看着那些明显价格不菲的衣物，只觉得刺眼。
她拿起那件她穿了很多年的旧衬衫，塞进帆布包：“这些东西，你们都带走吧。
我自己的衣服，自己会准备。”
张助理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，愣了一下：“苏小姐，这是林先生的意思。”
“那就让他自己穿。”
苏晚扛起帆布包，绕过那些堆成小山的奢侈品，径首走出了门。
司机把她送到一栋高档公寓楼下。
看着眼前这栋亮着暖黄灯光的建筑，苏晚突然有点恍惚。
二十年来梦寐以求的“家”，似乎就近在眼前，可她却没有一丝期待，只有满心的抗拒。
打开房门，装修是她从未见过的奢华。
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城市的夜景，璀璨的灯火像打翻了的星河。
可这一切，都让她觉得陌生又冰冷。
她把帆布包放在玄关，没有换鞋，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，一步步走到客厅中央。
空旷的房间里，她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。
走到衣帽间，推开门，里面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、裙子，鞋柜里摆满了高跟鞋，像一个小型的奢侈品展柜。
苏晚拿起一双银色的高跟鞋，鞋跟细得像针。
她试着穿了一下，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，脚踝处立刻传来一阵刺痛。
不合脚。
真的太不合脚了。
她脱下鞋子，赤脚走到窗边，看着楼下车水马龙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，是打印店老板发来的信息，问她明天能不能准时上班。
苏晚回复了“能”，然后点开通讯录，找到那个备注为“张奶奶”的号码。
手指悬在拨号键上，却迟迟没有按下去。
张奶奶走了，那个唯一真心疼她的人，不在了。
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，砸在冰冷的玻璃上，晕开一小片水渍。
她捂住脸，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从指缝里溢出，在这空旷奢华的房间里，显得格外孤单。
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去参加那个酒会，或许是林国栋那句“无法改变的事实”刺到了她，或许是心底那点不甘在作祟。
她想看看，那个被她“错过”的人生，到底是什么样子。
第二天，造型师准时上门。
苏晚像个提线木偶，任由他们在她脸上涂涂画画，把她的头发烫成陌生的卷度，然后套上一件香槟色的晚礼服。
镜子里的人，陌生得让她认不出来。
化了妆的脸褪去了平日里的苍白，多了几分精致，可那双眼睛里的惶恐和不安，却怎么也遮不住。
“苏小姐，您真漂亮。”
造型师笑着说，“林先生和林太太看到一定会很高兴的。”
高兴？
苏晚看着镜中的自己，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。
酒会开始前半小时，林国栋和赵曼来接她。
看到她时，赵曼的眼睛亮了一下，随即又恢复了平静：“还不错。
记住，待会儿少说话，跟着薇薇就行。”
林薇薇穿着一身粉色的公主裙，走到她身边，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：“姐姐，你今天真美。
待会儿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认识。”
苏晚扯了扯嘴角，没说话。
林氏集团的酒会设在一个露天花园里，水晶灯缠绕在树枝上，悠扬的音乐在夜空中流淌。
衣香鬓影，觥筹交错，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微笑。
苏晚跟在林薇薇身后，像个误入童话世界的丑小鸭。
她穿着那双磨脚的高跟鞋，每走一步都觉得疼，手心也沁出了汗。
“薇薇，这就是你那个姐姐？”
一个穿着红色礼服的女孩走过来，目光在苏晚身上上下打量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
林薇薇笑着点头：“是啊，这是我姐姐苏晚。
晚晚，这是陈家的小姐，陈瑶。”
陈瑶伸出手，指尖涂着艳丽的红指甲：“你好，苏小姐。
久仰大名。”
苏晚刚要伸手，就听到陈瑶凑到林薇薇耳边，用不大不小、刚好能让她听到的声音说：“看着倒是挺乖的，就是……穿得有点太素了吧？
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打工的呢。”
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窃笑。
苏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裙摆，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
林薇薇嗔怪地看了陈瑶一眼，语气却带着几分纵容：“你别乱说，我姐姐刚回来，还不太习惯这些。”
就在这时，一个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：“在聊什么这么开心？”
苏晚回过头，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。
男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，身形挺拔，五官轮廓分明，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场。
是顾晏臣。
那天在林家公司门口遇到的男人，林薇薇的未婚夫。
他的目光在苏晚身上扫过，停留了两秒，随即落在林薇薇身上，语气缓和了些：“爸在找你。”
“知道了，晏臣哥。”
林薇薇立刻挽住他的胳膊，笑容甜美，“我给你介绍一下，这是我姐姐，苏晚。”
顾晏臣的目光再次落到苏晚身上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。
他大概是认出她了，认出那个在街角穿着旧帆布鞋、被他递钱的女孩。
苏晚的脸瞬间涨得通红，窘迫地低下头，盯着自己磨得发红的脚踝。
“顾先生。”
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。
顾晏臣没说话，只是微微颔首，算是打过招呼，然后就带着林薇薇往林国栋那边走去。
苏晚站在原地，看着他们般配的背影，突然觉得呼吸困难。
周围的音乐、笑声、香水味，都像潮水一样涌过来，压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转身想找个角落透透气，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侍者的托盘。
香槟杯摔在地上，发出刺耳的碎裂声。
“对不起，对不起！”
苏晚慌忙道歉，蹲下身去捡碎片。
“哎呀！”
陈瑶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讶，“苏小姐，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？
这杯子可是进口的，可贵了呢。”
周围的目光都聚集过来，带着好奇、嘲讽、幸灾乐祸。
苏晚的手指被碎片划破了，血珠渗出来，滴在洁白的礼服裙摆上，像开了一朵细小的红玫瑰。
她抬起头，看着那些或同情或鄙夷的脸，突然觉得无比可笑。
这就是她的“新身份”？
这就是她“错过”的人生？
不过是一场华丽的闹剧，而她，是那个最尴尬的丑角。
她站起身，没再管那些碎片，也没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，径首往花园外走去。
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，发出凌乱的声响，像她此刻的心跳。
走到门口时，她看到顾晏臣站在那里，似乎在等她。
“林先生让你回去。”
他的声音依旧冰冷，目光落在她流血的手指上。
苏晚没理他，继续往前走。
“站住。”
顾晏臣抓住她的手腕，他的手很有力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，“你想让林家丢脸吗？”
又是这句话。
苏晚猛地甩开他的手，抬头看着他，眼睛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：“顾先生，我丢的是我自己的脸，和林家没关系。”
她的手指还在流血，一滴血落在他昂贵的西装袖口上，像个突兀的印记。
顾晏臣的眉头皱得更紧了，刚想说什么，就看到林薇薇跑了过来：“晏臣哥，姐姐，你们怎么在这里？
爸爸在找你们呢。”
她看到苏晚流血的手指和地上的碎片，脸色一变：“姐姐，你受伤了？
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？”
苏晚看着她惺惺作态的样子，只觉得疲惫。
她绕过他们，一步步走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。
夜风吹在脸上，带着一丝凉意。
苏晚脱下那双磨脚的高跟鞋，赤着脚走在人行道上。
脚底传来粗糙的触感，却让她觉得无比踏实。
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。
但她知道，从这一刻起，她不会再为了那个所谓的“身份”，去穿不合脚的水晶鞋。
她的路，要自己走。
哪怕脚下布满荆棘，也好过在别人的剧本里，扮演一个虚假的角色。
远处的霓虹依旧闪烁，可苏晚的心里，却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光。
那光很小，很暗，却足以照亮她脚下的路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