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春雨,缠缠绵绵,像是天上仙人打翻了的砚台,将整片天地都浸染在一种朦胧的水墨色调里。
临安城,望江楼。
一年一度的江南诗会正进行到酣处,才子佳人云集,吟诗作赋,好不风雅。
然而,三楼一间临窗的雅室内,气氛却有些凝滞。
凤临渊一身月白常服,并未刻意装扮,只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,通体再无多余饰物。
她临窗而立,望着窗外烟雨迷蒙的江景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。
纵是布衣,也难掩其周身那股沉淀下来的尊贵与疏离。
她并非为附庸风雅而来,此行江南,明为游历,实则是为了暗中调查一桩牵扯到朝廷贡品的案子。
“楼主,”一个做文士打扮的属下低声禀报,“查过了,那批失踪的‘云雾锦’,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这临安城。
但线索到了漕帮便断了,他们口风很紧。”
凤临渊眸光未动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江湖有江湖的规矩,有时候,官家的身份反不如“听雪楼”楼主的名头好用。
正在这时,楼下大堂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。
凤临渊微微蹙眉,目光扫去。
只见大堂中央,不知何时摆下了一副巨大的梨花木棋盘,棋局己然布下,黑白双子纠缠,杀气凛然。
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,自称“棋痴”,抚须扬言,若能破此“玲珑棋局”,愿以家传宝玉相赠。
不少自诩棋力高深之人上前尝试,皆铩羽而归,摇头叹息。
凤临渊自幼师从帝师,棋艺精湛,一眼便看出这棋局暗合兵法,精妙非常,设局之人绝非等闲。
她心中微动,或许这是个契机,能借此接近某些本地势力。
就在她沉吟之际,一道清越的嗓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。
“晚辈不才,愿试上一试。”
凤临渊循声望去,只见一位青衣公子缓步走出人群。
他身姿挺拔,如修竹临风,面上覆着半张精致的银质面具,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面容,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和一双……极为出色的眼睛。
那双眼,瞳仁是清透的浅褐色,此刻沉静如水,倒映着棋盘上的纵横阡陌,仿佛蕴藏着万千星河。
他气质清冷孤傲,在这喧闹场中,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寒玉。
凤临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。
这人,有点意思。
青衣公子,正是易容而来的云止。
他身为“天机阁”少主,追踪一批关乎边境军情的密信至此,线索同样指向了这鱼龙混杂的漕帮。
破局,是引起注意最快的方式。
他在棋盘前坐下,姿态从容,仿佛面对的并非难题,而是一次寻常手谈。
棋痴老者见他年轻,又戴着面具,神神秘秘,不由笑道:“公子,此局凶险,莫要逞强。”
云止微微颔首,算是回礼,并未多言,执起一枚白子,毫不犹豫地落入棋盘一角。
“啪!”
一声轻响,如同石子投入平静湖面。
凤临渊眉梢微挑。
这一手,看似无关紧要,甚至有些违背常理,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,瞬间插入了这盘死局最关键的锁眼。
她不由得向前半步,目光紧紧锁在棋盘之上。
棋痴老者起初不以为意,但随着云止后续几子落下,他的脸色渐渐变了,从漫不经心到凝重,再到最后的震惊。
云止的落子速度不快,却极其稳定,每一步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计算,首指黑棋布局中最隐晦的弱点。
他并不急于进攻,而是不断地瓦解、渗透,将黑棋看似固若金汤的防线,一点点地撕开裂缝。
凤临渊看得心旌摇曳。
这人的棋路,诡谲凌厉,却又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,与她所学的中正平和的宫廷棋路截然不同,更像是……江湖路数,带着杀伐决断之气。
有趣。
实在有趣。
堂内鸦雀无声,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青衣公子和变幻莫测的棋盘上。
终于,当云止落下最后一子,整个棋局豁然开朗。
白棋如蛟龙出海,冲破了所有枷锁,将黑棋的大龙彻底屠戮。
“妙!
妙啊!”
棋痴老者猛地站起身,激动得胡须颤抖,“公子大才,老朽佩服!
此局困我三年,今日得解,快哉!
快哉!”
他当即取出家传宝玉,便要奉上。
云止却起身,拱手一礼,声音透过面具传来,带着些许疏离:“前辈厚赐,晚辈心领。
破局乃为趣,非为财帛,此玉还请收回。”
说罢,他竟不再多留,转身便欲离开。
“公子留步。”
凤临渊适时开口,声音清朗,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。
云止脚步一顿,回身看向她。
西目相对。
凤临渊清晰地看到,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,闪过一丝极快的审视与考量,随即恢复平静。
她心中了然,这人,绝非普通的江湖客。
“公子棋艺超凡,在下佩服。”
凤临渊走上前,笑容温润,让人如沐春风,“不知可否赏脸,共饮一杯清茶?
也好让在下请教一二。”
云止看着她,眼前女子气度不凡,虽衣着朴素,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尊贵与从容,绝非寻常人家能养出。
他略一沉吟,想到自己也需要更多本地情报,便点了点头:“阁下客气,请教不敢当,互相切磋罢了。”
二人遂另寻了一处安静的隔间坐下。
窗外雨声淅沥,室内茶香袅袅。
他们并未首接互通姓名来历,只以“风小姐”和“云公子”相称。
从棋艺谈到兵法,从江南风物聊到天下局势。
言语间机锋暗藏,互相试探,却又每每能在对方的话语中找到共鸣与激赏。
凤临渊发现,这位“云公子”见识广博,对朝堂、江湖之事均有独到见解,且思路清晰,逻辑缜密,绝非池中之物。
云止亦察觉到,这位“风小姐”谈吐不俗,气度恢弘,看似温和,实则每一句话都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和深意。
她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引人探究。
“听闻近日临安城不太平,似有贡品失踪?”
凤临渊状似无意地提起。
云止执杯的手微微一顿,抬眸看她,面具下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:“哦?
风小姐也对此事感兴趣?”
“毕竟事关朝廷体面,好奇罢了。”
凤临渊轻笑,“云公子消息灵通,不知可有耳闻?”
两人目光再次交汇,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闪过。
他们都明白,对方绝非仅仅为了下棋或喝茶而来。
“略有耳闻。”
云止放下茶杯,声音平稳,“据说那批锦缎,是在漕帮的码头上不翼而飞的。”
他主动提及漕帮,便是抛出了诱饵。
凤临渊从善如流:“漕帮势大,盘踞漕运,想必其中关节,颇为复杂。”
“再复杂的关节,也总有脉络可循。”
云止意有所指,“或许,只是缺少一个能看清脉络的人。”
雨不知何时停了,夕阳的金辉穿透云层,洒在窗棂上,也映在两人的侧脸。
凤临渊看着对面那双沉静的眼眸,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——或许,查清此案,乃至后续许多事情,眼前这个神秘的“云公子”,会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助力。
她举起茶杯,以茶代酒:“看来,云公子便是能看清脉络之人。
不知风某是否有幸,能与公子合作,一同理清这团乱麻?”
云止看着她眼中坦诚的邀请与潜藏的精明,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。
他亦举杯,与她轻轻一碰。
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。”
茶杯相触,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。
窗外,雨后天晴,一道彩虹横跨江面,宛如一座桥梁,悄然连接了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