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内，熏香似乎随着帝王的到来，也染上了一丝暖意。
顾晏看着卫华英，脸上的笑意淡了些，目光却更加深沉：“王德海是卫家旧部推荐上来的，你能如此处置，朕心甚慰。”
卫华英微微垂眸，语气平静：“正因他曾是卫家旧部，才更应严惩。
臣妾与卫家，蒙陛下信重，方有今日。
任何倚仗这点便为非作歹、损害陛下利益之人，都罪加一等。
今日臣妾处置他，既是维护宫规，也是向所有人表明，陛下的规矩，才是这宫里唯一的规矩。”
顾晏看着她，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，有欣赏，有信任，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慨叹。
他伸手，轻轻握住了卫华英置于案边的手。
她的手并不柔软，指腹带着常年翻阅书册，甚至早年握缰绳留下的薄茧。
“华英，朕知道。”
他低声道，“这世上，再无人比你更懂朕，也再无人比你我更是一体。
这江山，是你我一同打下的，朕信你，如同信朕自己。”
这话极重，带着沙场上淬炼出的情谊。
卫华英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，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顾晏松开手，语气转为朝堂议事的沉稳：“只是，王德海背后，牵扯的恐怕不止内府这点事。
他一个太监，贪墨如此巨款，总要有个去处。
朕怀疑，与朝中某些人有关。”
“陛下圣明。”
卫华英道，“臣妾己命青黛将初步查到的线索整理成册，其中几条，似乎指向了江南的一些官员。”
她点到即止，并不深言。
顾晏眸光一闪，点了点头：“朕知道了。
此事，朕会让高无庸暗中配合你，务必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他顿了顿，像是随口提起，“说起来，李景隆前几日上了道折子，谈及江南税赋，倒是有些见地。”
李景隆，礼部尚书，李贵妃之父。
卫华英神色不变，只是顺着他的话道：“李尚书是江南士林领袖，精通经济，确有才干。”
顾晏笑了笑，不再多说，转而道：“好了，不说这些烦心事了。
晚膳朕在你这里用，尝尝你小厨房新来的厨子手艺。
对了，景珩近日功课进步不小，太傅夸他颇有朕年少时的风范。”
他的话语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家事与孩子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朝堂暗涌从未发生。
……片刻后，皇帝起驾离开昭阳殿，前往御书房。
御辇上，顾晏闭目养神。
侍奉在侧的首领太监高无庸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的脸色，轻声道：“陛下，皇后娘娘今日……真是雷厉风行。”
顾晏并未睁眼，唇角却勾起一丝真正的、带着叹服的笑意。
“华英她……总是能走在朕思虑之前。”
他声音低沉，带着只有绝对信任之人才能听出的感慨，“她知道朕迟早要整顿内府，清理这些借着从龙之功便忘乎所以的旧人。
她抢在朕开口之前，亲自处置了卫家出身的王德海，这便是将她自己、将卫家，最大的把柄和态度，交到了朕的手上。”
“娘娘对陛下，确是赤诚。”
高无庸恭声道。
“赤诚不假，但更是智慧。”
顾晏睁开眼，目光锐利如鹰，“她是在告诉朕，她永远是朕的皇后，是顾晏的卫华英，其次才是卫家的女儿。
她在帮朕，削掉那些可能会让朕对她、对卫家产生疑心的枝蔓。
如此识大体，顾全局，怎能不让朕心折？”
他顿了顿，语气微沉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：“也正因如此，这后宫，这前朝，才更需要些别的‘声音’。
李贵妃温柔解意，其父李景隆在江南士林中声望颇高……有些平衡，是帝王不得不为之事。”
高无庸深深低下头：“陛下深谋远虑。”
顾晏不再言语，重新闭上眼。
御辇平稳地行驶在宫道上，碾过冰冷的石板，也碾过人心深处最幽微的算计。
昭阳殿内，卫华英站在窗前，看着皇帝仪仗远去的身影，目光沉静，却锐利如昔。
青黛悄步上前，低声道：“娘娘，陛下似乎……很是触动。”
卫华英唇角微扬，勾勒出一抹了然于胸的弧度。
那笑意很浅，却带着沙场与朝堂历练出的笃定。
“他自然触动。”
她声音平稳，不带丝毫疑虑，“本宫替他清理门户，斩断伸向国库的蛀虫，又将把柄亲手奉上。
他既得了里子，又全了面子，有何理由不触动？”
她的价值，从来就不只是稳定后方。
她能为他筹措军饷，也能为他整顿吏治；她能陪他冲锋陷阵，也能为他坐镇朝堂。
这内府、这女官系统乃至京中部分官员的任免，本就是她权力范畴之内的事。
今日处置王德海，于公，是肃清宫闱；于私，是巩固她自身权力根基的必要手段。
她与皇帝，共享这江山权柄，也共担这治国之责。
“至于李景隆……”卫华英眸光微冷，语气却依旧平淡，“陛下需要江南士林的银子与笔杆子来稳定天下，也需要一个靶子来让朝堂保持‘平衡’。
本宫的存在，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制衡。
他抬举李氏，本宫何尝不是在借陛下之手，看清这朝中，究竟还有多少人急着想找新的山头？”
她与顾晏，是夫妻，是战友，亦是这权力巅峰之上，唯二的执棋者。
他们之间有深情，有信任，但更多的，是一种对等力量之间的默契与博弈。
她敬他，亦需要他敬她。
她忠于江山社稷，而这份忠诚，首先需要建立在自身权力稳固的基础之上。
她收回目光，转身时，裙裾微动，带起一阵沉稳的香风。
“去查王德海案的卷宗，要快，要细。
本宫要知道，除了江南那几条线，他在军中还和谁有过从。”
她顿了顿，继续吩咐，语气如同部署军务，“另外，晚膳陛下要过来，让小厨房备上他最爱吃的蟹粉豆腐。”
她依旧是那个能与皇帝共饮一杯茶的卫华英。
只是这杯茶，品的是情分，论的，却是江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