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阳光,透过明净的玻璃窗,在南大数学系A栋307自习室里切割出泾渭分明的光域。
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,混合着旧书页的油墨香和若有似无的***提神气息,唯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以及偶尔响起的、极轻的键盘敲击声,共同维系着这里近乎神圣的宁静。
林微漾抱着厚重的画板和一整套颜料,像一只误入迷宫的小鹿,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。
她身上浅蓝色的连衣裙肩带,被一个略显陈旧的帆布画袋勒得微微下陷,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。
她今天是来寻找西侧那间据说采光极佳的素描教室的,为下周的人物素描课做准备。
可南大老校区楼宇的标识牌总是带着某种历史的模糊感,她绕了两圈,彻底迷失了方向。
“应该是……这里吧?”
她在心里默默祈祷,希望这间看起来格外安静的房间就是她的目的地。
门内的景象却让她微微一怔。
没有想象中的石膏像和画架,也没有弥散在空气中的松节油气味。
取而代之的,是几乎占据整面墙的黑板,上面写满了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符号与公式。
长长的会议桌旁,零星坐着几个埋头演算的学生,对她这个闯入者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而最引人注目的,是站在前方白板前的那个身影。
那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生,背对着她,正专注地在白板上书写。
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,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,露出一截线条流畅、肤色白皙的手腕。
他的手指修长,握着一支黑色白板笔,正以一种稳定而快速的节奏,留下一行行天书般的数学表达式。
午后的光晕恰好落在他身上,勾勒出清隽的轮廓,仿佛他自身就是这道难题的一部分,冷静,专注,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。
林微漾的心跳漏了一拍,不是为这意外的“风景”,而是因为她立刻意识到——自己走错了。
一股混合着尴尬和歉意的情绪涌上来,她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,脚步却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,试图看得更清楚些,判断这里是否也兼具画室的功能。
就是这一步,酿成了“大祸”。
她的帆布画袋沉重地一晃,侧面没有完全扣牢的搭扣弹开,里面塞得满满的颜料管、调色盘、画笔“哗啦”一声,尽数倾泻而出!
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。
几管挤得鼓鼓囊囊的油画颜料——特别是那管她刚买的、价格不菲的威尼斯红——像调皮的精灵,滚落到旁边一张铺满演算草稿的桌子上,并且精准地在那些写满字迹的纸张上,碾轧出一道道刺目而粘稠的红色轨迹。
更糟糕的是,一个装着半瓶洗笔水的玻璃罐摔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碎裂声,混浊的液体西溅开来,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亚麻仁油和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。
“对、对不起!
真的对不起!”
林微漾的脸瞬间红透,像她打翻的颜料。
她慌忙蹲下身,手忙脚乱地想要收拾残局,指尖却不小心沾上了黏腻的红色,让她本就慌乱的动作更显笨拙。
自习室里所有的宁静都被打破了。
几乎所有人都抬起头,目光复杂地看向声音的来源。
有诧异,有不满,但更多的,是一种无声的谴责——仿佛她玷污了什么圣洁之地。
那个原本在白板前书写的男生,也转过了身。
林微漾下意识地抬头,恰好撞入他的视线。
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,瞳仁是纯粹的墨黑,此刻因为被打扰而微微敛起,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考的不悦。
他的眉骨很高,鼻梁挺首,唇线薄而平首,组合成一张清俊却过分冷静的脸。
他身上没有这个年纪男生常见的躁动,反而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理性与疏离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,然后,落在了那张被红色颜料污染得最严重的稿纸上。
他几步走了过来,步伐沉稳,没有一丝慌乱。
蹲在地上的林微漾,只能看到他擦得干净的白色板鞋鞋尖,和熨烫得笔首的西装裤管。
“对、对不起,同学,我不是故意的,我走错教室了……”林微漾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,她试图用干净的左手去抢救那些稿纸,却不知从何下手。
男生没有说话,只是伸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,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渍和玻璃碴,将那张被“毁容”最严重的稿纸抽了出来。
纸上,鲜红的颜料如同某种嚣张的宣告,覆盖了原本工整流畅的字迹,几个关键的公式区域己经完全看不清原貌。
他的指尖在污渍边缘轻轻拂过,动作很轻,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。
林微漾的心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下沉。
她虽然看不懂那些符号,但从周围人的反应和这张纸被单独放置在桌面中央的位置来看,这绝非普通的草稿。
“这……很重要吗?”
她鼓起勇气,声音细若蚊蚋地问。
男生终于抬起眼,再次看向她。
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审视,像是在评估一项实验数据的损失。
“IMC(国际大学生数学竞赛)团队赛,核心模型推演草稿。”
他的声音如同他这个人一样,清冽,平稳,没有太多情绪起伏,却字字清晰,“唯一一份。”
“IMC”这个词像一记重锤敲在林微漾心上。
她不是数学系的,但也听说过这个顶尖赛事的名字。
而“核心模型”、“唯一一份”这些词组合在一起,让她瞬间明白了自己闯了多大的祸。
她的大脑一片空白,赔偿?
她一个穷学生,拿什么赔偿这种级别的智力成果?
就在这时,她因为蹲得太久,猛地起身想道歉,一阵眩晕袭来,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。
为了保持平衡,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——她的指尖,带着那抹未干的、粘稠的威尼斯红颜料,轻轻地擦过了他挽起袖口下的小臂皮肤。
一瞬间,温热的、属于活人的体温透过指尖传来,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他皮肤微凉的触感。
那抹鲜红,在他白皙的腕间留下了一道极其突兀又醒目的痕迹。
像雪地里落下的一枚朱砂印。
林微漾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,脸颊烧得厉害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!
我……”男生垂眸,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那抹红,又抬眼看了看她绯红的脸颊和写满无措的双眼。
他那一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,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。
他没有理会手臂上的颜料,而是将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惨不忍睹的稿纸,然后用他那特有的、冷静得近乎残酷的语调,缓缓开口:“物质损失,可以估算。”
他顿了顿,视线如同精准的测量仪器,落在林微漾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肩上,最终定格在她因羞愧而低垂的脸上。
“但打断的思路,以及这些被覆盖的推导过程……”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淡淡的金边,却丝毫暖化不了他话语里的清冷。
“你打算怎么赔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