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，是这座城市最华美的伪装。
璀璨的霓虹如同碎钻，洒落在流淌的车河之上。
位于顶楼的旋转餐厅内，水晶灯折射出耀目的光晕，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、雪茄与食物香气混合的，属于上流社会的独特味道。
苏晚微微侧着头，唇边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，倾听者是与陆绎交谈的某位集团董事。
她不需要多言，只需在适当的时机点头，或用那双清澈的、模仿了无数次的、带着几分天真懵懂的眼眸，表示理解和赞同。
她放在桌下的手，被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握着。
陆绎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，力度适中，却没有任何缠绵的意味，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宣告——宣告着她的归属。
“陆总和林小姐真是郎才女貌，天造地设的一对。”
董事的夫人笑着奉承，目光在苏晚身上扫过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羡慕。
林小姐。
苏晚心底无声地重复了一下这个称呼。
是的，在外人眼中，她是林薇，是陆绎心尖上那个远走海外求学的白月光。
她的发型、妆容、乃至微微抿唇时左边脸颊若隐若现的梨涡，都在精准复刻那个女人的模样。
陆绎闻言，只是极淡地勾了下唇角，算是回应。
他侧脸的线条冷硬利落，在灯光下如同雕琢完美的石膏像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。
他甚至没有去看苏晚，只是握着她的手，对那位董事说：“王董过誉。”
他的声音低沉悦耳，却像浸过冰水，不带暖意。
苏晚适时地垂下眼睫，露出一截白皙细腻的脖颈，姿态温顺又乖巧。
这是“林薇”会有的反应——害羞，且依赖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，这完美的表象下，是一颗冷静到近乎麻木的心。
她在心里默数着时间，计算着这场宴会还需要多久才能结束。
像完成一项精密的工作，每一个表情，每一个动作，都经过事先的排练和揣摩。
席间，侍者为她添酒，是一种口感清甜的低度起泡酒。
她刚想伸手去接，身旁的男人却先一步开口，声音不容置疑：“给她换一杯温牛奶。”
侍者愣了一下，连忙应声退下。
王董夫人立刻笑道：“陆总真是体贴入微。”
陆绎没有接话，只是拿起餐巾，极其自然地替苏晚擦拭了一下根本不存在污渍的嘴角。
他的动作很轻柔，眼神却依旧落在虚空处，仿佛只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、属于别人的藏品。
苏晚配合地抬起脸，接受他的“呵护”，心里却一片清明。
他不让她喝酒，不是因为关心，是因为林薇酒精过敏。
他所有的“体贴”，都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需求模板之上。
而她，苏晚，只是一个严格按照模板运行的程序。
晚宴终于在看似和谐融洽的氛围中结束。
站在餐厅门口，夜风裹挟着凉意吹来，苏晚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根据林薇喜好挑选的、价值不菲的羊绒披肩。
司机早己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停在门前。
陆绎率先弯腰上车，苏晚跟在他身后，坐在了他旁边的位置。
车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，将外界的喧嚣与浮华彻底隔绝。
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。
与前一刻在众人面前的“恩爱”判若两人，陆绎几乎在车门关上的瞬间就松开了她的手，仿佛触碰了什么不洁之物。
他靠进真皮座椅里，闭上眼，捏了捏眉心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疲惫与疏离。
车内只亮着昏黄的阅读灯，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分割出明暗交织的界限。
苏晚也悄然向车窗边挪了挪，与他拉开距离。
她抬手，将耳边那缕刻意营造出慵懒效果的碎发别到耳后，然后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。
他们之间，没有交流，甚至连眼神的碰撞都没有。
这狭小的空间，像是一个无声的舞台，上演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默剧。
刚才在宴会上的一切，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，瞬间清零。
车子平稳地行驶着，穿过半个城市，最终驶入一个安保极其森严的顶奢住宅区，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独栋别墅前。
这是陆绎的宅邸，也是苏晚住了五年的地方。
与其说是家，不如说是一个更加华丽的牢笼。
佣人恭敬地开门迎接。
陆绎径首脱下西装外套，递给旁边的佣人，看也没看苏晚一眼，便迈开长腿，朝着二楼的书房走去。
他的背影挺拔却冷漠，像一座移动的冰山。
苏晚早己习惯。
她换上柔软的家居拖鞋，对佣人轻轻点头，声音温和：“张妈，辛苦了，你们都去休息吧，这里不用伺候了。”
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“林薇”特有的那种柔软语调，但眼底深处，那层模仿出来的温顺正在一点点褪去。
她没有立刻上楼，而是走向一楼的客厅，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停下。
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，夜灯勾勒出树木的轮廓，静谧，却也空洞。
她从披肩的暗袋里，拿出自己的手机——一部陆绎并不知道存在的，只属于她自己的手机。
屏幕亮起，一条来自“爸爸”的未读短信跳了出来。”
晚晚，最后一笔资金己到账，公司危机解除。
下月初，合约就到期了。
你……辛苦了。
“信息很简短，却像一把钥匙，“咔哒”一声，打开了她心底某个尘封己久的盒子。
五年。
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。
她从二十岁走到二十五岁，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，都耗费在这场精心编织的扮演游戏里。
为了挽救父亲濒临破产的公司，她接受了这份荒唐的“替身”契约。
陆绎提供源源不断的资金，而她，则扮演他远在异国的心上人林薇，安抚他因思念而躁郁的情绪，满足他病态的寄托。
起初是生涩的，惶恐的。
她对着林薇的照片、影像，学习她说话的语气，走路的姿态，微笑的弧度，甚至她喜欢的书籍、电影、音乐……她将自己一点点打碎，再按照林薇的模样，重新拼接。
陆绎是个苛刻的买家。
任何一个细节的偏差，都会引来他冰冷的注视，甚至是资金拨付的延迟。
她不能有自己的喜好，不能有自己的情绪，她必须是林薇。
慢慢地，她演技纯熟，臻至化境。
她的一举一动，一颦一笑，都成了林薇的复刻版。
连陆绎偶尔凝视她时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，也会闪过一丝恍惚。
她成功了。
她用五年的自我湮灭，换来了家族的喘息和重生。
苏晚抬起头，玻璃窗映出她此刻的身影——穿着昂贵的定制礼服，妆容精致，眉眼间是模仿来的、不属于她的温柔。
但在这层完美的皮囊之下，真正的苏晚，正在悄然苏醒。
她抬起手，轻轻触碰着冰凉的玻璃，指尖沿着倒影中自己的轮廓滑动。
还有不到一个月。
她在心里默默地想。
这场漫长的演出，终于要落下帷幕了。
她会离开这里，离开陆绎，拿回属于苏晚的人生。
去呼吸自由的空气，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，去爱……一个爱她本身，而不是爱她像谁的人。
想到这里，她唇边那抹习惯性扬起的、属于林薇的温柔笑意，彻底消失不见。
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冷静的、近乎决绝的坚定。
她转身上楼，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，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。
经过二楼书房时，她发现房门并没有关严，泄出一线暖黄的光。
她本打算目不斜视地回到自己的卧室——那间紧邻主卧，却从未被允许真正踏入主卧领域的房间。
然而，里面传来的低沉嗓音，却让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。
“……嗯，我知道。”
是陆绎的声音，透过门缝，比平时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……柔和？
“她最近很好，你不用担心。”
苏晚的心跳，漏了一拍。
在这个世界上，能让陆绎用这种语气说话的，“她”只可能是一个人。
电话那头，是真正的林薇。
（第一章 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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