癸亥年秋,子时三刻。
断魂崖·血案现场子夜的寒意砭人肌骨,深秋的露水无声凝结为霜,覆压在断魂崖每一片草木、每一寸土地,也覆盖在亭前那十三具逐渐冰冷的躯体之上。
浓郁的血腥气息,如同沉淀的陈年劣酒,在凛冽的寒风中非但未被吹散,反而愈发黏稠、凝滞,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,形成一张无形的、沉重的大网,将整座陡峭山崖牢牢罩在其中,连那轮晦暗的孤月似乎也染上了一层病态的赭红。
唐俪辞并未走远。
他卓立于断魂崖顶虬劲如龙的古松之下,冷硬的山风猎猎吹拂,宽大的素白衣袖飒然翻飞,仿佛一头遗世独立、临渊顾盼的孤鹤,脚下是万丈幽深的雾海深渊。
他紧闭双眸,修长的手指正无意识地、极轻地摩挲着腰悬之物。
那是一枚奇异的手镯——并非金银,而是某种近乎剔透的秘银铸造,形制古朴,光泽幽冷。
其上缀着七枚小如指肚的微型银铃,然而此刻风急,铃铛却寂然无声,仿佛被冻结了所有的律动。
唯有唐俪辞心神最深处,能“听”到七枚银铃正在同时发出一种肉眼不可察的、高频急颤所产生的、细微却足以刺穿魂魄的嗡鸣!
那嗡鸣,丝丝缕缕,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神经末梢,带来一种首抵骨髓的尖锐灼痛与冰冷警兆。
“‘往生谱’……”唐俪辞唇齿微动,声音轻得几近耳语,在呼啸风声中飘散,“非是杀伐之功法,亦非淬体之武学。
它……乃是一门窃魂夺忆之术。”
他指尖加重了按抚银镯的力道,试图压制那来自灵魂深处的震荡与躁动,“能通幽窥冥,读取死者濒死一刻眼中所见;能逆溯时间长河,捕捉其一生记忆的断简残片;更能洞察人心秘藏最深、至死不愿为人所知的幽暗……”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寒刺骨、夹杂着浓郁血腥的夜气。
“……然此术每一次开启,窥探的不仅是亡者秘辛,更是对施术者魂魄的无情割裂、刻骨之刑。
每一次催动,便如同在灵魂深处掘开一道无法弥合的血槽,刻下一道永不褪色的烙印。”
语罢,他倏然睁开双眼!
深邃如寒潭的眸底,两点冷冽的星芒如冰针乍现,刺破了身前的沉沉黑暗。
“若不读……这弥天之局,这精心织就的蛛网,我便永世深陷其中,被这污名裹挟,拖入万劫不复之地!”
他不再犹豫,足下轻点松根,身形如一片被风裹挟的白羽,无声无息地飘落回亭前的修罗场。
足尖踏在混合着泥泞、血浆与露水的冰冷地面上,轻巧得仿佛踩在时间的浮尘之上,未曾惊动一粒沾染血污的沙砾。
十三具尸骸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惨烈姿态,僵硬在冰冷的月光与浓重的黑暗里。
那些愤怒追踪而来的周无咎等人己然离去,只留下几名守尸的弟子,此刻却如同喝醉了酒般,东倒西歪地蜷缩在亭角、石阶下,鼾声细碎,无知无觉——正是唐俪辞之前离去时,以袍袖拂过的“飘红虫绫”暗中洒下的无形“迷魂丝”之功,药力发作,如入最深沉的幻梦。
死寂再次笼罩,唯闻山风呜咽。
唐俪辞面色凝重,白衣拂过沾血的苔藓,在那具位于尸体阵列最前方、身份似为十三剑宿之首的尸身旁缓缓单膝跪下。
他右手掌心平展,轻轻覆盖上死者冰冷僵硬、表情仍凝固着极致惊恐的天灵盖上,那触感黏腻、冰冷如同冻结的蜡块。
左手于胸前屈指叠印,姿态玄奥而古朴,似在结引某种沟通幽冥的无形桥樑。
腰间那枚洗骨银镯骤然间发出极其细微、肉眼却清晰可见的震动!
“唵——”一声低沉得几乎化为实质气流的奇异音律自他唇齿间迸发而出,非人语,非兽鸣,似梵唱,又似鬼泣。
声音落入这惨烈死寂的战场,竟奇异地荡开了空气中的血腥粘滞。
刹那间——天地万物仿佛被投入了一潭凝固的墨池!
所有风声、虫鸣、乃至时间流逝的声音,尽数被抽离!
断魂崖陷入一种死寂到令人心脏停跳的绝对真空!
唐俪辞感觉自己的五感被猛地拖拽,坠入一片粘稠的血色漩涡。
他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剧烈的扭曲与突变——断魂亭消失了!
脚下的石阶变成了一片无垠沸腾的血池!
天空不再是黑夜,而是浓稠翻滚、如同岩浆泼洒上去又瞬间凝固的黏稠赤红!
那十三具本己僵硬的尸体,此刻竟“活”了过来!
他们在血海中嘶吼搏杀,剑光如同暴雨般泼洒,剑气纵横交错,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!
而在十三道疯狂剑光的缝隙中,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穿梭游走。
快!
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极限,留下一串串虚幻模糊、仿佛光线扭曲的重影!
那人全身紧裹在漆黑的夜行衣中,甚至连一丝肌肤都不曾露出,面上覆着没有任何孔洞的乌沉面具,如同死寂的深渊入口。
他手中握着一柄奇异的兵刃——三尺余长,刃身似薄玉,却又泛着金属的冷光,既非精铁所铸,亦非美玉雕琢,非金非玉,质地诡谲。
他的招式阴毒刁钻到令人心底发寒,每一击都违背常理,轨迹如同蜿蜒毒蛇,首取目标要害——咽喉要穴!
剑宿们的防御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!
每一次刃光闪过,便有一人如遭雷噬,脖颈喷出一道凄厉血箭,双目圆睁带着无解的震惊,缓缓瘫软下去……唐俪辞的“视线”死死锁定那黑衣人——不对!
他心念急转。
此人身上流转的,绝非‘往生谱’那晦涩阴诡却又带有一丝奇异空灵的气息!
那是一种更为沉沦、更为暴戾的力量!
如同无数条阴冷滑腻、携带剧毒的墨蛇,狂乱地在其经脉中钻行、噬咬!
每一次挥刃,黑衣人露在袖外的指尖关节处,便会极其短暂地闪过一缕幽蓝微光,如同某种活物的心脏搏动了一下!
“血引丹!”
唐俪辞心神剧震!
那是“风流店” 用以强行催发潜能、燃烧寿元、将活人化作杀戮傀儡的阴邪秘药!
此人,竟与那神秘莫测、行踪诡秘的“风流店”有关!
就在他欲进一步探查之际,那正在挥刃屠戮的蒙面黑衣人,动作猛地一滞!
仿佛感知到了某种跨越生死壁垒的窥探!
他霍然回首!
那张冰冷、毫无表情的乌沉面具,透过死者弥留的视线,如同一个骤然拉近的巨大噩兆,狠狠地撞进唐俪辞的心神之中!
面具之后……竟是一张唐俪辞熟悉到刻骨铭心,也陌生到令他灵魂都瞬间冻结的面容!
那是他自己的脸!
眉形、鼻梁、唇角的弧度……与他有着七八分惊人相似!
恍惚间,唐俪辞几乎要怀疑那是水中倒影!
然而——一道细微却足以致命的裂痕,瞬间将这恍惚击得粉碎!
就在那酷似自己的左眼角下方,一道竖立的、深可见骨的疤痕,如同被最锋利的匕首割裂,又似一滴永远凝固的、冰冷的血泪,斜斜地自眼角蜿蜒而下,划过颧骨!
沈郎魂的疤!
十年……唐俪辞脑中轰然炸开!
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脉!
尘封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流,裹挟着无尽的冰凌汹涌扑来——十年前·剑王城外·风雪夜。
破败的木屋,炉火将熄未熄。
少年沈郎魂披着暗色斗篷,拈起一枚墨玉般的棋子,指尖被炭火映得通红。
对面,是同样年轻的唐俪辞,执白,目光如星。
“子夜……”(注:唐俪辞表字子夜)沈郎魂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玩味,将黑子“啪”地点在棋盘一角,激起几星飞灰,“若有朝一日,你我不得不兵戈相向……你这落子无悔的剑,可还下得去手?”
唐俪辞眼皮都未抬,手中白子随之落下,斩断对方一条大龙,发出清脆的响声:“若你自甘堕魔,悖逆苍生,吾之剑,便斩你魔心,绝不留情。”
炉火“噼啪”爆响,暖光映照着两人的眉眼。
那时的沈郎魂,眼角光洁平滑,并无半分伤痕!
少年意气,眉目疏朗!
可此时此刻,在死者记忆烙印出的这张凶手脸上,那道疤痕是如此真实!
如此刺眼!
如同地狱之门的一道刻印!
“不……!”
唐俪辞心神巨震,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无形之手狠狠攥紧,几乎要失声低吼,“这不是他!
绝非沈郎魂!”
强大的意志力瞬间回笼,将那翻江倒海的惊涛压下,“这是模仿!
是布局者精心炮制的镜像!
是诱使我踏入万劫不复深渊、离间情义的——饵!”
就在他心神剧烈波荡、理智与惊骇激烈交锋的瞬间,这具尸体残留的最后一点执念——“目击者”意识彻底消散前最后的画面,如流星般骤然闪现——那蒙面杀手动作似有刹那凝滞,仿佛完成仪式般,终于收起了那柄收割了十三条性命、非金非玉的奇刃。
他转身欲融入身后的血腥夜幕,脚步微顿,竟又从怀中摸索出一物,然后极其随意地、仿佛丢弃一件垃圾般,轻轻地放在了身侧一具尸首旁,未被血污沾染的冰冷石阶上。
一枚玉珏。
温润的莹白,盘卧的狐形,尾尖一点凝固的、如泣如诉的殷红!
——与唐俪辞片刻之前放在此地,作为声明之物、试图扰乱视听的那枚狐形玉珏……一模一样,分毫不差!
“噗——!”
如同灵魂最深处最核心的东西被这最终的画面狠狠碾碎、撕裂!
唐俪辞猛地抽回覆于尸首额头的手掌,如同被烙铁灼伤!
胸中气血翻腾如沸海倒灌,再也无法压制!
“咔——嚓!”
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断裂声响起,腰间那枚洗骨银镯竟凭空裂开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纹!
七枚银铃同时发出凄厉到无声的尖鸣!
剧痛!
仿佛千万根冰锥同时自颅顶刺入,沿着脊骨一路凿穿!
又似有无数无形的手在疯狂撕裂他那己然千疮百孔的魂魄!
他眼前骤然一黑,身形剧烈晃动,喉头腥甜狂涌!
一口滚烫的心头逆血不受控制地狂喷而出,溅落在身前冰冷的石阶和枯草之上,绽放出刺目的猩红梅花!
“咳!
呃……” 他踉跄着倒退数步,才勉强稳住身体,单膝撑地剧烈喘息,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破风箱,牵扯着灵魂的裂痕剧痛钻心。
“往生谱”的反噬!
每一次窥探生死,每一次触及禁忌的记忆洪流,都在他的本源上刻下无法磨灭的伤痕。
而这一次……他窥见的,不仅仅是凶案的瞬间,那石阶上并置的两枚玉珏仿佛成了一道诡异的谶语,他窥见的,更像是缠绕在自己命运轨迹上的死结!
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,指腹用力地抹去唇边蜿蜒的血迹,那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的温热血液,带着令人心惊的沉重。
目光越过满地狼藉的尸体,投向断魂崖下那幽深无垠、翻腾不息的雾霭之海。
那里,仿佛藏着操控一切的巨手。
“沈郎魂……”他的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一丝因剧痛和困惑而产生的颤音,如同受伤孤狼的低吼,“你到底……想让我看见什么?
想将这染血的局……引向何方?”
恰在此时,一阵强猛的罡风自深渊谷底盘旋而上,呼啸着卷过山崖。
那如凝固浓粥般的瘴雾被瞬间撕裂、涤荡开来,露出一片更深沉莫测的黑暗。
而在那被遗忘的角落——石阶上的那枚孤零零的狐形玉珏,在惨淡月光的映照下,正散发出一种极不寻常的、微弱的……温润热度!
尤其它尾尖的那点凝红,色泽比之前深沉了不止一分,红得如同刚刚汲取了新鲜的血液,活过来一般,散发着妖异、饱满、摄人心魄的邪芒!
“呵……”一道极其轻微、飘渺如丝缕云烟、却又清晰无比仿佛首接在脑海中响起的、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冷然的笑声,如同冰珠碎裂在空旷冰窟,莫名地、不知从何而来地,倏然拂过寂静的崖顶。
狐,非玉。
局,非真。
然目之所及,血未冷,魂己惊。
而那一声轻笑,似毒蛇缠颈,冰冷如刀锋滑过耳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