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花神节主院脱身后,苏明棠并未显得惊慌失措,她步履从容,却方向明确地朝着与崔家别院仅一巷之隔的醉仙楼走去。
袖中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把冰凉的鎏金算盘,仿佛那是能安定心神的唯一依凭。
崔家别院内的风波,并未因苏明棠的离去而平息,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。
崔清霜强压下当场撕碎苏明棠的冲动,深吸一口气,迅速恢复了世家贵女的仪态。
她知道,此刻越是失态,就越坐实了苏明棠的指控。
她命人将那匹沾染了醋渍的“天水碧”撤下,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,声音清晰地传遍展台西周:“方才不过是个小意外,些许醋渍,焉能断定我崔家绸缎品质?
想来是那盛醋的碟子不干净,混入了什么杂质。”
她轻描淡写地将问题归咎于容器,随即示意侍女捧上另一匹锦缎,“诸位请看,这才是今日我崔家要展示的压轴之宝——真正的‘雪里金蚕丝’!”
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。
只见那匹绸缎,洁白如新雪,却又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泽,手感细腻柔滑至极,仿佛触摸的是流淌的月光。
与刚才那匹略显轻浮的“天水碧”相比,这匹“雪里金蚕丝”更显厚重、华贵,带着一种内敛的奢华。
“此丝乃取自天山绝顶的稀有金蚕,十年方得一吐丝,织工更是繁复无比,寸丝寸金,所言非虚。”
崔清霜的语气带着自豪,“其色纯白,乃天生地养,不染丝毫杂色,遇火不燃,遇水不浸,乃贡品级的珍稀之物。”
这番介绍,再次引得满场惊叹。
方才对“天水碧”的些许疑虑,在这匹更加耀眼夺目的“雪里金蚕丝”面前,似乎暂时被遗忘了。
贡品级!
这三个字足以让所有商人看到无限的商机和利润。
然而,就在这片赞美声中,一个纤细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又悄然回到了人群外围。
正是去而复返的苏明棠。
她似乎是被这匹更珍贵的绸缎吸引,忍不住回来观看。
崔清霜眼尖,立刻看到了她,心中冷笑一声,正愁没机会彻底挽回颜面,这***竟自己送上门来了。
她扬声唤道:“苏家妹妹,怎么又回来了?
莫非是对我这‘雪里金蚕丝’也颇有‘见解’?”
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十足,众人都听出来了,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,等着看好戏。
苏明棠这次却没有丝毫退缩,她走上前,目光落在那匹华美无比的绸缎上,仔细端详了片刻,眉头微微蹙起,似乎在认真思考。
然后,她抬起头,看向崔清霜,眼神清澈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:“崔小姐,您方才说……此丝‘不染丝毫杂色’?”
“自然。”
崔清霜笃定道。
“可是……”苏明棠伸出纤细的手指,指向那绸缎在卷轴内侧、不易被察觉的边缘接缝处,“小女子眼拙,怎地看到这里,似乎有些许……不和谐的凝滞之色?
像是……染料未曾彻底涤净的残留?”
“胡说八道!”
崔清霜身边的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立刻尖声斥道,“‘雪里金蚕丝’天生纯白,何需染色!
你休要在此信口雌黄,污蔑我崔家珍宝!”
苏明棠却不慌不忙,从发间取下一枚普通的银簪——那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饰物之一,样式老旧,毫不起眼。
她将银簪尖端,小心翼翼地靠近苏明棠所指的那处边缘,轻轻刮擦了一下。
动作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然后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她将银簪抬起,迎向阳光。
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!
只见那原本光洁的银簪尖端,竟然沾染上了一层极其细微、却肉眼可见的……幽蓝色荧光!
那荧光在阳光下诡异地闪烁着,与“雪里金蚕丝”宣称的“天生纯白”形成了刺眼的对比!
“这……这是何物?”
有人惊呼。
苏明棠的声音依旧平静,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:“小女子曾在一本杂书上见过,西域有种罕见的矿物染料,名为‘幽蓝烬’,色泽可伪做丝绸天然光泽,初时极难察觉,但会与银器微微反应,呈现此色。
此物……似乎对肌肤有些微***性,且时日久了,会使绸缎本身逐渐脆化。”
她看向脸色瞬间煞白的崔清霜,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:“崔小姐,您这贡品级的‘雪里金蚕丝’……难道也需要用这等西域染料来增色固光吗?”
“轰!”
现场彻底炸开了锅!
如果说刚才“天水碧”还只是疑似掉色,需要醋来验证,那么眼前这“雪里金蚕丝”的造假,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,被一根银簪当场揭穿!
还是用有毒有害的染料!
“天啊!
崔家竟然用毒染料!”
“贡品?
这要是呈上去,可是杀头的大罪!”
“亏得我们还那么相信崔家!”
质疑、愤怒、后怕的声音此起彼伏。
崔清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,耳边嗡嗡作响,她看着苏明棠那张平静无波的脸,看着她手中那枚闪着幽蓝鬼光的银簪,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。
她完了,崔家的名声今天算是彻底毁在她手上了!
就在这时,苏明棠似乎被群情激奋的场面“吓到”,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,手臂“不小心”撞翻了展台边一个半人高的、用来装饰的彩绘醋坛——那是准备用于后续“泼醋验绢”古法展示的道具,只是此刻里面装的是货真价实的陈年香醋。
哐当!
哗啦!
醋坛倾倒,深褐色的醋液泼洒而出,瞬间淹没了那匹华美而脆弱的“雪里金蚕丝”!
刺鼻的酸味弥漫开来,更令人震惊的是,被醋液浸泡的绸缎,不仅那层虚假的光泽迅速消退,露出底下相对暗淡的本色,边缘处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腐蚀痕迹!
“看!
烂了!
真的烂了!”
“毒缎子!
果然是毒缎子!”
趁着一片混乱,苏明棠迅速从随身的旧布袋里再次拿出那匹月白纱罗。
这一次,她不再低调,而是当众将其展开,甚至接过旁边桌上不知谁的一杯清茶,毫不犹豫地泼了上去!
茶水浸湿了纱罗,颜色却丝毫未变,反而因为湿水,更显其经纬分明,透气轻薄。
苏明棠将湿漉漉的纱罗一角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位穿着贵气、面色惊魂未定的夫人触摸。
“夫人您摸,湿了依旧柔软透气,绝无异味,更不会损及肌肤。”
她声音清亮,压过嘈杂,“我苏家小门小户,织不出什么‘雪里金蚕’,只愿踏踏实实,做些百姓穿得起的、健康舒适的料子。
今日惊扰各位,这匹纱罗,便赠予夫人压惊,聊表歉意。”
那夫人触摸着手中湿滑却依旧柔软的料子,再看看旁边那被醋腐蚀、散发着怪味的“珍品”,高下立判!
她看向苏明棠的目光,顿时充满了感激和赞赏。
“好料子!
真是好料子!”
“这才是实在东西!”
“苏家……是哪个苏家?
以前没听说过啊?”
“好像是城西那个小绸缎庄?
没想到有这等好货!”
惊叹和询问声此起彼伏,焦点彻底从身败名裂的崔家展台,转移到了苏明棠和她手中那匹看似朴素、却经得起考验的纱罗上。
苏明棠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,再次悄然退场。
这一次,崔清霜没有阻拦,她只是僵立在原地,脸色灰败,看着苏明棠消失的背影,眼中不再是愤怒,而是淬了毒般的冰冷杀意。
她对着心腹丫鬟,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去查!
还有……给我盯死她!
让她在扬州城,再无立锥之地!”
苏明棠深知今日己与崔清霜彻底撕破脸,扬州城内危机西伏。
她并未回那个并不安全的家,而是加快脚步,熟门熟路地绕进醉仙楼的后巷,打算从侧梯首接上到常年预留的雅间暂避风头,同时,袖中的鎏金算盘被她握得更紧,父亲临终前模糊的嘱托和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,似乎正在蠢蠢欲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