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屑如雪，缓缓飘落。
沈知微那句话，像一根极细极冷的针，精准地刺入陆沉舟狂怒的屏障，扎得他呼吸一窒。
他猩红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晰的狼狈，但旋即被更深的愠怒覆盖。
他猛地逼近一步，带着康复期特有的、尚不稳定的压迫感，阴影笼罩住沈知微素净的脸庞。
“本王现在说的是你！”
他几乎是咬着牙，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，“谁准你写这个？
谁准你收拾东西？
谁准你走？！”
他一连串的质问，带着惯有的、属于王爷的专横，却掩不住底色的虚浮。
他撕碎了和离书，仿佛这样就能撕碎她离开的意图。
沈知微没有后退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看着这个她用了三年时间，从尘埃里一点点擦拭，如今终于重现锋芒的男人。
他的怒火，他的不准，在她听来，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回音。
“王爷，”她的声音依旧平稳，像无风的湖面，“留下我，于礼不合。
您既己属意林姑娘，我自当退位让贤，全了王爷与林小姐的佳话，也全了王府的体面。”
“体面？”
陆沉舟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，唇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，“你现在跟本王讲体面？
这三年，你怎么不讲？”
这话脱口而出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怨怼。
是怨她这三年的沉默顺从，还是怨她此刻的冷静抽离？
他分不清。
沈知微睫羽微颤，终于移开了视线，落在那些散落在地的碎纸上。
“王爷若觉我碍眼，一纸休书，我亦无话可说。
和离，不过是给彼此留些颜面。”
“颜面？
本王不需要你给！”
他低吼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康复中的双腿因激动而微微颤抖，他不得不借助手杖稳住身形，这个认知让他更加烦躁，“你是我陆沉舟明媒正娶的王妃，没有本王的允许，你哪里也别想去！”
“王妃？”
沈知微轻轻重复了一遍，终于抬起眼，那目光清冽如冰泉，竟让陆沉舟心头莫名一凛，“王爷当真还记得，我是您的王妃吗？”
她不等他回答，目光掠过他因用力而青筋凸起的手背，缓声道：“三年了，王爷。
这三年，我守着这王妃的名分，做的不过是婢女的活计。
我无怨，只因那是我的本分。
可如今，王爷既己康健，心中另有明月，又何必强留一颗早己无用的棋子，平添怨偶？”
“棋子？”
陆沉舟瞳孔微缩，她的冷静剖析像一把钝刀，在他心口反复切割，“谁把你当棋子？！”
“不是吗？”
她反问，声音里终于染上了一丝极淡的疲惫，“冲喜王妃，不本就是一枚棋子？
王爷好了，是冲喜有功；王爷若不好，便是命格不祥。
如今王爷站起来了，我这枚棋子的用处，也到头了。
王爷亲自为林小姐张罗聘礼，满府皆知，难道不是明白地告诉所有人，包括我，该让位置了吗？”
陆沉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。
是，他是亲自为婉清挑选聘礼，他是存了要给她最好、弥补这些年亏欠的心思。
可他从未……从未在那一刻，清晰地想过沈知微该如何自处。
她就像这王府里的一件摆设，安静，本分，需要时便在眼前，不需要时……他竟从未想过她不需要时会怎样。
他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，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他能说什么？
说他没想赶她走？
说他只是……只是习惯了她在身边？
这话连他自己都无法信服。
“王爷，”沈知微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，心口那点微末的涩意也终于沉淀下去，归于沉寂，“灵芝，我们走。”
她不再看他，转身，决绝地迈向房门。
“站住！”
陆沉舟厉喝，想上前抓住她，可双腿一阵虚软，竟让他踉跄了一下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素色的身影，毫不留恋地消失在门口的光亮里。
院子里传来灵芝带着哭腔的、低低的劝慰声，和沈知微几不可闻的回应，然后，脚步声渐行渐远。
他僵立在满地狼藉中，手中还紧紧攥着几片撕碎的纸屑，那上面清瘦的墨迹，像嘲讽的眼睛，盯着他。
“王爷……”管家小心翼翼地出现在门口，看着屋内情形，大气不敢出，“林……林大人府上派人来问，方才……方才是怎么回事？
林小姐回去后哭得厉害……”陆沉舟猛地回过神，一股无名火首冲头顶。
“问什么问！”
他暴躁地打断，“告诉他们，本王身体不适，婚事暂且不提了！
把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本王清理干净！”
管家吓得一哆嗦，连声应“是”，慌忙退下。
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。
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敛去了，暮色西合，黑暗如同潮水般涌入。
陆沉舟独自站在黑暗中，第一次觉得，这间他躺了三年的屋子，竟如此空旷，如此……寒冷。
他下意识地看向外间那张沈知微常坐的软榻，榻上收拾得干干净净，连她常盖的那张薄毯也不见了踪影。
空气中，那丝若有若无的、清冽的草药香，似乎也正在一点点消散。
他猛地吸了口气，胸腔里却堵得厉害。
他以为他站起来了，就能重新掌控一切，包括他的婚姻，他的未来。
可为什么，那个从未被他放在心上的女人转身离开的瞬间，他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……恐慌？
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，正在从他生命里剥离。
而他，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。
